躺着看小说 > 科幻小说 > 东京尸变实录 > 卷六·归途(4)
    周舜卿收好刀剑,准备启程找船。

    余光中,他瞥见地上横着六具屍首。

    理应有七个行屍,少了一个。

    周舜卿又数了一遍,还是六具屍首。

    他环视四周,看到了行屍队伍中的那名孩童。

    那孩童已走出百步远,口中仍正在啃食那只脚踝,双臂环抱,像是怕被人抢走一般。

    周舜卿想要取下老马身侧悬着的神臂弩,给他一个痛快。

    一箭S入後脑便可,他如是想。

    “周大人!”

    周舜卿刚碰到神臂弩,就听到万安期的喊叫。

    “他不是活屍。”

    面对周舜卿质询的眼光,万安期又解释道。

    “他家人都是行屍。”周舜卿冷冷道。

    方才那六人,斩断他们肢T时,流淌出了紫红sE的W血,定是行屍无疑。

    这孩童肯定也难免染上。

    “他不是。”万安期神sE坚定道。

    “为何?”

    “我能看出来。”

    “当真。”

    周舜卿狐疑地看着万安期,又看了眼朱长金。

    “那孩子不咬我们。”朱长金说道。

    “万安期,搭把手。”周舜卿说道。

    他让万安期揪住一名农人的麻布衣裳,自己用刀割下一大块布。

    转身又将张若冲的头捡回来。

    “周大人,他已经Si了。”万安期劝勉周舜卿。

    “若冲是我的人,他虽然只跟了我半年,但我不能把他的屍骸弃置荒野,好歹要给他家人一个交代。”

    周舜卿将张若冲的头颅包在麻布中,系於腰间,说道。

    “可是老官家的屍骸你不也扔了吗?”万安期又反问。

    他实在是害怕张若冲,哪怕他只剩个头,万安期也不想同他一起赶路。

    “先帝他……”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朱长金幽幽道。

    浓稠的密云缠绕天穹,似浑浊瀛海泛起波涛。

    寒风自极北之地奔袭千里,贯入中原时沾染上淡淡烟尘,摇动枯枝,驱散鸟兽。

    又入了夜。

    周舜卿一行人仍是没找到蓬船。

    郝随趴在驴背上,钱焘牵着缰绳,小心翼翼地不住张望。

    周舜卿面sE苍白,两唇g裂,与万安期走在最前。

    万安期裹着那件鹿皮大裘,眼睛眯成一条缝,摇摇晃晃地踩着步子。

    朱长金骑着老马,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後。

    “周大人……”钱焘打破了沈寂。

    “有行屍?”周舜卿问。

    就算再有行屍,自己也没力气砍他们了。

    钱焘摇了摇头:“我是想问周大人,先帝的事……你说,若是先帝丢了,你我回到汴京,定是免不了下罪吧?”

    周舜卿没有作答。

    自己此番弄丢了先帝的灵柩,害Si了两营兵士,整个县的百姓,以及县尉、礼部侍郎、先帝皇妃、nV侍宦官……

    T0Ng这麽大篓子,就算朱太妃站在自己这边,太皇太後也会宽恕自己吗?

    他考虑过以屍变为由来辩解,告诉朝廷这非常人之力可为之,并非谁人之过。

    但大宋官场,乃至世上,从不是讲事实的场合,同僚也好,官家也罢,怎会因此便放过自己呢?

    “要是朱福没被你们害Si,他一定能找到船。”万安期不满道。

    “我们咋会害朱福……”钱焘辩解。

    “万安期,你难道就找不到船吗?”周舜卿反问道。

    “周大人,你指望一个小孩?”万安期不解。

    “小孩儿?我可不觉得你是小孩儿,你可b朱福聪明。”

    周舜卿言语中带着些许嘲讽。

    “周大人是什麽意思?”万安期问。

    “张曹官那麽聪明的人,都被你算计Si了。”

    周舜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我没算计他。”

    “反正是你赢了。”

    “我不是非要赢他不可,他要杀我,我看见他吃人了。”

    万安期字字珠玑道。

    “是我我也得杀你,你这孩子一肚子坏水,还会借刀杀人……话说你跟郝随说啥了,让他变得和疯狗似的,我猜猜哈……你跟他说张曹官是被行屍咬了?”

    周舜卿没有理会万安期说的话,言语中像是张若冲从未变成行屍一样。

    “不是。”万安期顿了顿,“我告诉他,钱大人在骡子上一直吃痛,但不敢叫出来,我能听见他倒x1冷气……”

    周舜卿诧异地看了眼万安期。

    他方才明白过来。

    郝随不在意行屍,也不在意太妃,他只在意钱焘。

    万安期用话语g起了郝随的忧心,人的忧心到极致时,便会想快刀斩乱麻,容不得一丁点儿风险。

    “万安期,若你长大後入了官场,不知道会有多少人Si你手里。”

    周舜卿没了脾气,轻叹道。

    “我是庶民,能长大,但成不了‘大人’。”

    万安期说道。

    “那正好,省得我以後还要防着你。”

    周舜卿搓了搓手,说道。

    “要是郝随不出手,周大人会怎麽做呢?”

    隔了一会儿,万安期又问。

    “我劝他走,要不是你阻拦,我已经劝成了。”周舜卿答道。

    “你根本劝不成……”万安期瞥嘴。

    “要不说你这小孩儿最坏……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都不懂,难怪世人都说唯nV子与小人难养也……”

    周舜卿刚说完,便意识到朱长金也在,便急忙改口道:“言而总之,我要是若冲,也得杀你。”

    “我就知道……”

    万安期咕哝道。

    “行屍吃人,我们杀行屍……不过也和行屍没多大关系,我在边关的时候,西夏人想杀我们,我们想弄Si西夏人……反正人就是这样。”周舜卿摆了摆手。

    “那我觉得还是活屍好点儿。”

    “你又想说什麽歪道理?”

    “大部分活屍是因为饿,才去吃人,人吃饱了却还想杀别人。”

    “吃饱了谁愿意去杀人啊,你是不知道边军有多寒苦,常年缺衣少食,营帐、柴火、饮水都要自己去备……”

    周舜卿回忆着自己在边军的日子,说道。

    “总是饿肚子的人才去参军,这我知道,张曹官肯定也是这样……可是决定打仗的人,都是像你这样的人……”

    万安期反驳道。

    “我哪能决定军国大事呢?那是官家和宰执能决定的,我品阶差的远,至少还得升三阶,到枢密使还差不多……”

    说道枢密使,周舜卿眼前已经浮现自己戴着专署宰执的九旒冕,身着绯罗裳的场景,瞬时有了JiNg神。

    “可官家还有大官们并不饿,只是想要更多东西,就派一群饿肚子的人杀来杀去。活屍只为了自己饱腹才去吃人,b活人强多了。”万安期打断道。

    周舜卿不再言语,半晌,才缓缓叹了口气。

    “天下确实尽是穷苦人……唉!”

    周舜卿觉得万安期说得有点道理,他不禁想起永安县的惨相,感叹道。

    “周大人,你这是什麽意思?”

    “士悯天下之苦。”

    这话是周舜卿准备考科举时学来的,觉得时不时拿出来说,既能强调自己的士族身份,又能向旁人显示自己的宽仁。

    “你觉得他们可怜吗?”万安期问。

    “那还用说?”

    “所以士族都是你这样吗?”

    万安期心中大致明白士族是怎麽回事,但对其中的弯弯绕绕不太清楚,b如周舜卿明明更在乎官更大的太妃,而不太在乎其他人的Si活,却说什麽‘士悯天下之苦’。

    到底是周舜卿口中所说的天下人另有所指,还是说所有“士族”无论是做了什麽,都得这麽说。

    就像是在汴京办丧事,过来吃饭的人都说Si的那个人去了“福地”、“极乐”,而不能说他Si了一样。

    “万安期,你是想问我是不是士族?”

    周舜卿出身世家大族,但自己未考取功名,也未建功,所以还算不上十全十美的士大夫。

    “周大人当然是士族了!他可是汝南周氏!他若不是,天下就没人算士族了。”钱焘见状,帮周舜卿说了两句。

    “什麽是汝南周氏?”万安期还是不太明白。

    “汝南周氏,是周大人家的世族之名。”钱焘解释道。

    “汝南……周氏?是因为住在汝南吗?”万安期问。

    “祖上在汝南发迹,所以称汝南周氏。”周舜卿字正腔圆道。

    “这样哦……那我是不是该叫……汴京万氏?”

    万安期问。

    周舜卿笑了一阵,才做出回答。

    “当然不行,你就一代人,怎麽能这麽叫呢?”

    “周大人家有很多代吗?”

    “那是自然,汝南周氏出自周代姬姓,周平王少子姬烈受封汝南,而後改姓周,至今传世一千八百余载,一百零六代族人。”

    周舜卿刻意提高了声调,希望太妃也能听清。

    “嗯……我家肯定也差不多这麽多代。”万安期说。

    “你祖上是谁?”周舜卿不屑地问道。

    “我不知道,但我肯定和周大人一样,有爹有娘,有爷爷有NN,所以周大人有多少祖宗,我也应该有,不然也不会生下我。”

    “这不是祖宗有多少代的事,世家大族,看的是族中有多少人为才子,多少人为雅士,多少人为官,多少人封公赐爵,算了,跟你就是白费口舌……”周舜卿道。

    十数年後,小皇帝长大rEn,周舜卿一族失势,汝南周氏的名号也鲜有人再提起。但与此同时,一家名“汴京万氏”的当铺开在了小甜水巷,几个月里,便成为汴京最火热的铺子,赚取金银无算。北至契丹,西至青唐【吐蕃城名、故址在今青海西宁市】,南至两广,天下无人不晓“汴京万氏”的名号。

    “船……”郝随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擡起手指着远处的河面说道。

    北风渐微,夜雾停驻,渐渐积聚成团,如同冬日里锅中升起的水汽。

    一艘客船静静靠在岸边,没有半点声响。

    周舜卿一行人走近,只见客船下堆着百十具兵士与农人的屍首,如小山丘一般截断了水流。

    片片屍油附在水面,白花花地厚达数寸。

    众人在一旁看了许久,谁都没有说话。

    冬日水浅,楼船似乎触到了水底的暗礁,卡在水流间无法动弹。

    “万安期……”周舜卿将万安期拍醒,指着眼前高耸的楼船。

    楼船距岸边数丈之远,若想登船,需借助浮木,否则这时节的水冰冷刺骨,进去不多会儿便会冻僵。

    “只能踩着屍首过去,”周舜卿对万安期说,“我们几个个头大,身子沈,不一定能浮起来,你登船替我们看看情况。”

    万安期听到这话犹如晴天霹雳。

    那些屍首Si状惨烈,即便是夜晚,都能看到他们开裂的皮r0U。

    他又想起盈盈姨对他说过的话:果然不会有人白白对另一人好。

    周舜卿一路保护自己,合着就是为了等这种场合。

    万安期深x1口气,准备踩着屍首登船。

    “等等。”周舜卿伸手拦住万安期。

    “难不成周大人良心发现?”万安期心中暗想。

    周舜卿将佩剑cHa入泥中,微微颔首,清了清嗓子,忽地单膝跪在地上。

    “诸军校士卒,百姓布衣,汝等或为流矢所中,或为刀剑所伤,致於罹难,魂落九泉。然今日吾等为送先帝梓g0ng归陵,途遭变故,辗转至此,需借诸位残躯以渡河。你我同侍一君,共奉一国,待吾归京,定上表天子,使汝等各家衣粮廪禄,以慰汝心,得罪,得罪!”

    说罢,周舜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水,将万安期推上前去。

    万安期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踩在一具屍T的後背上,那屍T穿着件青sE短襦,前x後背挂了件牛皮甲。

    那屍首被河水长期浸泡,後背的短襦满是灌入的空气,鼓起一个大包,万安期一脚踩上去,那大包就到处跑,连带着屍T也左右浮动,宛若溺水後扑腾的人。

    这些屍T有一半在岸上,另一半身子泡进冰水里的;有仰面飘在河面,一只手举得高高的;还有弯折身子,攒成一个球,像被开水烫Si的蚂蚁一样的。

    万安期有些不好的预感。

    倒不是因为这些Si状各异的屍首,而是气味。

    又是这GU菌子、青草气息和松木混合的味道。

    他第一次闻到这GU味道是从何红梅身上,而後每次闻到,都会遇见活屍。

    万安期定了定神,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脚下。

    如何安全无虞地踩着屍首过河,不要跌进冰冷的河水中,才是最重要的。

    活屍倒也不是不必担心,而是眼下这麽多屍首,活屍一定都吃饱了,不会贸然咬自己。

    当时的红梅姐儿也是吃饱之後,钻进地窖的神龛里歇息,没有再去四处咬人。

    万安期用一只脚试探,踩实之後再将另一只脚放上,踩过一个又一个屍首。

    半柱香的功夫,万安期来到了客船的栏杆外。

    “万安期,往上爬!”周舜卿喊道。

    万安期杵在原地,久久没有动身。

    他不是听不见周舜卿的声音,而是遇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窘境。

    一名年轻的g瘦妇人卡在栏杆中间,两条腿像蛇一般卡在竖木槛之间,折断的小腿骨紮破皮r0U,漏出一截h白的骨壳。

    她下半身挂在船边,头却浸在水里,随着水波来回浮动。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万安期觉得她没Si。

    不然她的头沈入水下时,怎麽会冒出一串气泡呢?

    她的头浮上来时,露出一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万安期。

    “快上去看看,发什麽楞呢!”周舜卿有些不耐烦道。

    万安期转过身,将手指放在双唇前,示意周舜卿不要出声。

    但这夜星月黯淡,周舜卿没看到万安期的手势。

    “这小子!还得我过去!”周舜卿骂道。

    万安期脊背发凉,急忙翻过栏杆,踩着浮屍,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返。

    周舜卿见状,将盔甲一件件脱下,来到河边,准备亲自过去看看。

    万安期刚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

    没有路了。

    方才横在河面中央的屍首,此刻已不知所踪。

    周舜卿与万安期之间相隔四尺宽,掺杂着冰淩的河水在二人之间肆意穿行。

    “咋回事?”周舜卿不明就里,问道。

    万安期面sE凝重,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