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爷,丈丈高。骑白马,挂腰刀。腰刀长,杀个羊。羊有血,杀个鳖。鳖有蛋,杀个雁。雁高走,杀个狗。狗有油,炸个麻花滋噜噜……”
一个男人在唱曲儿。
说不上好听,也说不上难听。
他的声音时而像西北g冷的风。
时而又像当年新生的棉絮,一缕缕钻进耳朵。
余士宗听过这个歌谣,也听过这个男人的声音。
但他从未听过这个男人唱它。
这明明是自己家乡的童谣,他是什麽时候学会的呢?余士宗心想。
一定是那一次。
约莫半年前,官家驾崩,西北停战,余士宗所在的军队想要弄点热闹动静,便让长得最白净的余士宗给大夥儿唱一首曲儿。
边军常年在无人之地,终年不见荤腥,便总想听些个YAn词,青楼风尘之轶事也好,和尚道姑之密辛也行。
可余士宗偏偏不想让他们如愿。
他唱了小时候常听到的童谣,引得众人纷纷喝倒彩。
一曲终了,同营的兵士们都骂骂咧咧,责怪余士宗不仅没给大夥儿带来乐子,反倒用这童谣来膈应他们。
在人群中,唯有陆青没有骂他。
陆青听得聚JiNg会神,两个杏眼睁得圆鼓鼓的,直到余士宗唱完,他都没有眨一次眼。
莫非在那时,他就学会了这首童谣?
想想也是,陆青本就是极聪明的人。
没骑过马,一个月便入了马军。
未m0过弓,半年却能S入百二十步。
更不必说这破童谣了。
只是,越聪明的人,越容易做蠢事。
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不然,永安县都乱成那样了,他也不知道逃跑,反倒还骑上马来找自己。
若不是他骑上马来找自己,他就不会被咬Si,他要没有被咬Si,自己也不会打开院门,让外头的人进来,最後落了个一起Si的局。
要说该Si,周舜卿最该Si。
他看着院门外的人Si都不开门,若不是他,陆青便不会Si。
其次,自己该Si。
自己把院门打开,让院内的人都也被咬Si。
该Si的都Si了,也算是一报还一报,没什麽可说的。
只是这里面,陆青不该Si。
自认识他以来,从未见他做过任何一件恶事。
陆青不贪财、不好sE、不嗜杀,平日里连个猫狗J鸭都没害过。
在军中和睦待人,当上马军军使後也未欺辱下级。
自己当逃兵时,他没有抓捕自己来立军功,反倒帮自己学会了骑马。
老天怎会让这样的好人下Y间呢?
“陆青,都到Y曹地府了,你还唱。”
“腰刀长,杀个羊。羊有血,杀个鳖……”
陆青仍没有停下。
余士宗闻到一GU刺鼻的血腥味。
这GU味道把他从臆想拉回现实。
若这h泉路,还是Y曹地府,不应该有这麽大的味儿吧?
不仅是味道。
他还感觉到从肌肤传来的阵阵寒凉,肋骨隐隐作痛。
余士宗深深呼出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
带着毛刺的稻草紮得自己眼睛生疼。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四周尽是紮人的稻草杆儿。
稻草是哪来的?
余士宗试着x1了口气,x膛又深感刺痛。
自己难道没Si?
他开始梳理着这半月的回忆。
起先,朝廷征召他们神卫三十四军第五指挥来护送老官家的屍T,而後队伍在永安县落榻。
夜里,他和陆青相约去了靛潭湖,天未亮时他先回了军营,随後跟着一群兵士进了县尉宅邸的院子。
不到半个时辰,院外便乱了起来。
似乎是永安县的百姓饿急眼了,纷纷造了反,见人就吃,逢r0U便咬。
周舜卿周大人下令不可开院门,随後便不知去了哪儿。
随後,他看见陆青在院外,便喊着打开院门。
可看门的兵士没人听他的,他想找周舜卿又找不到,最後陆青活活被暴民给咬Si。
最後,自己打开门,暴民冲进来,又把院内的人都给咬Si了。
要说自己没Si,那怎会听到Si了的陆青唱歌呢?
要说自己Si了,那这麽些感受未免也太真切了。
余士宗挣紮着四肢,像拱破蛋壳的J仔般奋力挣紮,拨开一片又一片草杆儿。
当g冷凛冽的夜风钻入他的肺腑,漫天星河映入他的眼眸时,他笃定了,自己没Si,陆青也没Si。
余士宗站在g草垛上,借着远处的火光与星芒,望见陆青趴在宅子二楼,探出上半身,嘴里不断地唱着那首童谣。
“陆青!”
余士宗喊道。
陆青没有回应,似是没听见。
余士宗环视四周,只看见散落的兵仗与残肢,暴民已不见踪影。
宅子二楼的门扉窗棂不知被何物破坏,已变为断壁残垣。
他缓缓爬下g草垛,向着陆青走去。
“陆青!你等我!”
余士宗走近宅邸,搬开堆在过道、楼梯上的瓦砾与朽木,慢慢向二层爬去。
陆青居然没Si。
这个消息让余士宗再度唤起了活下去的盼望。
本来以为陆青必Si无疑,自己才不想活了,所以打开门和大夥儿一块儿Si。
谁知道这人命这麽大。
“陆青……你忍着点儿……”
余士宗爬上二楼,看到陆青下半身被房梁与瓦片压得SiSi地,只有上半身能勉强活动。
他将陆青身下压着的木头扛起,把瓦片一片片挪开。
陆青血r0U模糊的下身将余士宗吓了一跳。
“你……你千万别回头看哈……”余士宗小声说道。
陆青的双腿满是参差不齐的牙印,麻布下摆被撕地一缕一缕,与凝结的黑紫血块儿,暗红的筋r0U缠在一起。
就算能活过来,後半生也站不起来了吧,余士宗心想。
不过既然人活着,总归是有办法的。
他听过说书的讲过蜀汉演义,诸葛亮常年伏案处理公文,晚年积劳成疾,双腿已经细成了麻杆儿,走不动路,就发明了一个带轮子的木马,他想去哪里,身旁的两个卫士便推他去哪儿,倒也方便。
八百年前就有的木马,现在一定也好弄,找个手熟的木匠Ga0一个就行,陆青穷得叮咣响,肯定顾不起两个卫士,只能自己来推了。
虽说听上去很凄凉,但陆青这辈子也离不了自己了,余士宗想。
“不疼吗?”
见陆青仍在唱那个破童谣,余士宗问。
陆青没有应声,仍是唱着。
这人肯定给吓疯了。
余士宗暗自道。
花了约莫一个时辰,余士宗才将陆青身上的压着的瓦砾和木头挪走。
他顾不上自己被汗水浸透的身T,借着暗光,将陆青翻了过来。
一个巴掌大小的y物从陆青脸上掉了下去,径直摔到了院内。
歌声停了。
余士宗不自觉地後退了两步。
陆青左半张脸被啃得只剩下骨头,半张薄薄的脸皮耷拉下来,在半空中来回晃荡,左眼在没有眼皮的眼眶里光溜溜地打转。
下巴也不知所踪,许是方才掉到院里的那个巴掌大的y物。
一条长长的舌头垂在喉咙处。
约莫两三个刹那,余士宗拿起厚重的瓦片,又缓缓放下。
他做下了决定。
哪怕陆青变成这副模样,他也要给他送终。
不能让他Si在外乡,屍首孤零零地被鸟雀、猫狗、蛆虫分食殆尽。
“陆青,这下我不欠你的了。”
余士宗背上陆青,狠咬着下唇说道。
眼泪在他眼眶里转了半天,最後终是没能落下。
“陆青,我不怕告诉你实话。头一眼看到你这副模样,我觉得你肯定活不了了,我本想拿瓦片,给你个痛快,不让你在这活受罪,不用我说你也应该能明白,你这样华佗来了也得摇摇头跑远……我给你个痛快,然後再给自己个痛快,别以为我不敢。但我既然还能动弹,就不能把你丢在这儿,你不是永安县的人,活着进不了永安县的人堆儿里,不在他们人堆里,所以他们都咬你。Si了也是这个道理,你的魂儿也进不去永安县的鬼堆儿里,永安县的鬼也得咬你……你说你家是京东北路洺州【今河北邯郸市永年区广府镇】,我就送你回乡,要是你Si半路上,或者我Si半路上,你也认了吧,这就是你的命……来世你也别雕你那个破木马了,你要模样有模样,身手好,脑子也灵光,怎麽也能重新投胎混个人上人,娶上三两个小妾,生十个八个男丁,给家里添香火,可别像这一世似得,净Ga0些见不得人的事儿……”
余士宗将陆青背靠着放在g草垛上,滔滔不绝地说着,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进去。
陆青哼了一声,打断了余士宗。
“你说啥?你就剩一条舌头了,说话我也听不懂。”
陆青从腰间掏出一个玩意儿,递给余士宗。
又是那个破木马。
“陆青,这玩意儿你自己留着吧……我对你已经还清了……”
余士宗将木马推回去,随即将头深深埋下。
陆青双手捧着木马,唯一有眼皮的右眼眨巴了两下,喉间又发出了呜呜的声响。
余士宗用稻草抹g净涕泪,擡起头,却看到陆青直直地站在自己面前。
“陆青?你这样了还能站起来?!”
余士宗不可思议地盯着陆青骨r0U相见的两条腿,问道。
陆青喉间又呜呜地叫着,不知在说什麽。
“陆青你是想让我……走?”余士宗揣测着陆青的意思。
陆青走上前,一把将余士宗推进g草垛里,余士宗惊叫一声。
一根手指轻轻摁在了余士宗唇间。
这个意思余士宗肯定明白,是让他不要出声。
余士宗正一头雾水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只要在边军待地够久,对脚步声、马蹄声都格外敏锐,乍一听就能听出几人几马,几男几nV。
这脚步声听着有十来号人,男nV老少都有。
“吃r0U不顶饿啊,还是饿得慌……”
“r0U啊,地上管够,就是好r0U都让年轻後生挑g净了,剩下的硌牙唉!”
余士宗听出,这是两个老者在言语。
他们果然饿疯了,到处吃人。
“你说闻见这有味儿,这也没有啊!”
一个年轻nV子说。
闻见味儿?说得不会是自己吧?
人饿疯了到处吃人,这事儿不离其,年年都有。
可人就算再怎麽饿,也不能像狗一样,隔着大老远都能闻见别的活人味儿吧?
人鼻子可没这麽灵。
“这军爷可怜啊,下巴颏都没有了,咋吃饭嘞?”
“你懂个啥?人家军中都发细粮,没有牙都能吃几大碗。”
余士宗听出,他们说的是陆青,陆青的下巴掉了下来。
不对,陆青还在外头呢!
那些人不会把他吃了吗?
余士宗要出去救陆青,两手抓了把稻草,猛然想起白天的事。
白日里,自己打开院门,便躺在了g草垛上,准备听天由命。
永安县的暴民鱼贯而入,咬得兵士们哀嚎响遍,赛过年根儿下杀猪。
余士宗闭上眼睛,不再多想,只是在心中一遍遍地过着他与陆青相识的每个过往。
一道影子遮住了日光。
这一刻还是来了,余士宗想。
他缓缓睁开眼睛,想看看自己会Si在谁口中,谁知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居然是陆青。
那时陆青背着光,他没能看清他被啃掉半边的脸颊。
余士宗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陆青用手中的刀柄重重敲在头顶。
恍惚中,他感觉到一只脚在狠狠地踩着自己的x膛,直到将自己踩进草垛中。
原来是因为陆青,所以自己才幸免於难。
那为何陆青没有被暴民吃g抹净呢?
此时此刻,余士宗渐渐把这些事联系在了一起。
白日里,陆青被暴民咬得没了人形,从那以後,那些暴民便认为陆青和他们是一夥儿的。
所以现在,在草垛外面打转的十几口人,也没人想要吃他。
看来那些暴民也并非是十足的禽兽。
你让他们吃两口,他们便认你做自己人。
想来想去,虽说有诸多不合理,但余士宗觉得,唯有这样,这前前後後才能说得通。
那群人的脚步声远了,可以出去了。
余士宗刚要动,一阵不寻常的响动传来。
这既不是男人的脚步声,也不是nV人的脚步声,更不是小孩的脚步声。
它每动一步,都发出沈闷的摩擦声响。
这听起来不像人,而是更像一个巨大的蟒蛇。
“恁们慢些,我跟不上,肚皮都要磨透气了!”
那个声音的主人喊道。
莫非这个人没有腿,肚皮朝下在地上爬?
余士宗不敢多想,他急忙甩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静静地等着外头安静下来。
过了良久,天地静谧,陆青在外呜呜地叫着。
余士宗拨开稻草,钻了出来。
陆青见到余士宗的模样,有些诧异。
“你都这样了,还要救我,傻不傻……”
余士宗噙着泪水,说道。
陆青用手背擦了下余士宗脸上的泪,但手上的臂甲甲片却划到了他的脸。
余士宗抓住他的手,将它放在x口。
“这次轮到我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