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展结束後,学院进入短暂的静期。
画廊依旧开放,但观众渐稀。走廊上的脚步声变得稀落,墙上的灯光从展示用的强烈白光换成更柔和的h晕,彷佛整座建筑正在休憩。空气中再无讨论声与笑语,只剩油画颜料缓缓风乾的气味。整座学院像是一幅被冷却的油画——颜sE退了、笔触静了,连时间都像慢了下来。
康斯坦博习惯在午後来到学院後廊的画室。那里人少,光线柔和,墙面高而空,适合速写。他对学生说这是为了训练观察力,但真正落在他素描本上的,却从不是风景。
而是一个人影。
他画的是背影:坐在窗边、俯身靠在画架上、偶尔站着,肩膀微弯,左手拿着笔,右手搭在腰际。总披着深sE外套,帽檐压低。看不见脸,但每一笔都是熟悉。
他不画正面。彷佛画了,就会过界,就会让某些东西从纸上渗出,变成现实。
他的画册里已经藏了七、八页这样的影子。有些甚至只是手的局部:提茶壶时的指节、卷袖子时的小臂肌r0U、抬笔写信时的手背。他知道自己在画谁,也知道不该再画。但每次收笔,手仍会落回那个姿势。
他说服自己这是观察练习,是笔法试探。但纸页之下,他心里早就知道——这是一种近乎压抑的记忆行为。他怕他有一天忘了那个人长什麽样,所以先记住。
只是从没想过,那个人也会记住他。
那天傍晚,他照例将学院报表送到透纳画室。门半掩着,他敲了两下才推门进去。
透纳坐在画架後,侧身而坐,一手握笔,一手端茶。他没有抬头,只低声说:「来了?」
语气像是在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康斯坦博将报表放在桌上,原本准备转身离开,但余光扫到素描桌边一叠纸。纸页边角翻起,风拂过,揭开了最上面一张——
是一个熟悉的侧影。
画里的人站在画架前,身形略微前倾,一手扶着画框,另一手在空中悬笔。光从左侧照来,落在他耳後、颈侧、手指与袖口。那轮廓,那细节……不是「像」,而是——他。
他整个人一瞬间僵在原地。
「这是……」他伸出手指,压住纸角。
透纳这才放下笔,慢慢从画架後绕过来。
「那张画,不是给别人看的。」他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私事。
康斯坦博没有看他,眼睛仍停留在纸上。他盯着那张画,盯得太久,以至於眼角发热。
康斯坦博低声问:「你画我做什麽?」
「不一定。」透纳看着他,
「也许只是个在光影里画画的人。你知道的,光和影的练习,我画过很多。」
康斯坦博指尖颤了下,但还是将那张画轻轻盖回原位。没有说话,没有问原因,也没有拒绝。
只是转身离开前,他低声说了一句:「你这一笔,画得不准。」
透纳挑眉:「哪里?」
康斯坦博抬手,指着他画中那人袖口微皱的一角:「我当时是这样摺的,不是那样。」
透纳笑了一声,轻得像呼气。
几日後,透纳收到康斯坦博送来的画册样本,是给学院编审的风景画选件。翻到第十二页时,他停下了。
那页没标题,是试稿页。纸上是一艘小船,泊在雾sE弥漫的河岸边。船头坐着一人,帽檐压低,脸被Y影遮住,只露出手臂与侧影。周围雾静静地升起,空气中像有未说出口的话语。
那身形太熟悉。
透纳盯着那画许久,最後阖上画册,像是将什麽收进心里。他没有回信,也没提起。但他将那页侧写了一份,摺好,藏进自己的画架里,与那张侧影画放在一起。
他们从不承认彼此画过对方,也从不提及那些纸页。但从那之後,透纳的画里常出现一种特定的肩膀角度,而康斯坦博画的光线,也开始多了一层雾。
画中没有名字,但他们都知道那是谁。
有些人,不需要画正脸,也能被完整地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