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电梯缓缓上升,刘殷风没说话,目光在氢层外的微光中一闪一闪地沉下去。这不是他第一次上轨道城,却是第一次——不光光是为了子彤而来。
抵达时,雨冰已经在入口等待。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围裙,帽子压得很低,看起来和超市货架边的其他临时工没什麽两样。
「怎麽不是先去找他?」雨冰语气平淡,像在问一件跟他无关的事。
「他现在上课。等一下也得做语感稳定训练。」刘殷风说得简单,像在回应一份报表进度。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後走进停泊区後侧的工作间,无人打扰,只有饮水机在背景滴答作响。
雨冰靠在门边,终於慢慢开口:「你最近收到家里那边的讯息了吧。」
「你是说那幅画像开始冒黑语的事?」
「嗯。」雨冰望向墙上某块gUi裂的合金板,像是透过那东西在看更远的过去。「那孩子一定因为我,受到很多责难的目光吧。」
「没事。」刘殷风淡淡地回,「他b我想像的更稳。」
「接触过几次,我也这麽觉得。」雨冰点头,又像在确认某种不敢说出口的遗憾。「他……不太像你,也不像家里其他人。」
「他是他自己。」刘殷风说。
沉默了一会儿,雨冰忽然笑了:「不过刘家的便当真的很好吃,这点我认了。」
刘殷风没笑,只是看了他一眼。「你什麽时候回来?」
「我在这里不好吗?」雨冰挑眉,语气像玩笑,却带着一点真心的固执,「有人给我工资,我可以顺便照看这些孩子,偶尔还能对着语场仪器发呆。要我回去跟那些墙上的画像说话?」
「也不是非得说话。」殷风低声道,「只是……那边的时间,也不会永远等人。」
「我知道。」雨冰垂下眼眸,像是在数自己手上的老茧,「但我现在这样,还能多活几年。回去的话……我怕我自己先崩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却让刘殷风沉默了许久。
他最後只是轻声:「那我先去找他了。晚点再过来。」
雨冰没点头,也没送他出门。只是走到桌边,把两份预先准备好的便当塞进保温袋里。
「让子彤记得吃,不要光写笔记忘了时间。」他顿了一下,又补一句:「你也一样,别总拿自己当机器。」
刘殷风接过袋子,微微一颔首。没说谢谢,也没有再回头。
门阖上的那一刻,只有便当袋轻轻晃动,里头饭菜的香气透出来,像某种不肯说出口的牵挂,在失语之间缓缓流转。
......
回到小屋时,天sE已暗。外层空间的夜晚不如地面那样有月sE,只有穹顶缓慢变化的光,模仿着人类习惯的时间感。
刘子彤刚结束一整天的语向演练,脑袋还在模拟场的残响里震动,打开门时,差点没看见桌上那两个保温袋。
「爸?」
刘殷风正坐在书桌前翻资料,没回头,只抬了抬下巴示意:「放桌上的,是给你的晚餐。」
子彤走近时才闻见,那香气他太熟了——是净苑Mart的招牌定食:椒香高丽菜与五香豆g炒r0U片的组合,一打开,米饭还温热,甚至连那片煎蛋的边缘都还保有微微焦香。
「你……去买这家的便当?」他有点惊讶地问,「这家的超难抢欸,每次没提早下课就排不到了。」
刘殷风没有接话,只淡淡地道:「是刚好顺路。」
他没有提雨冰,也没有解释这餐的来源。
子彤虽然疑惑,但没有追问。他拿起筷子,坐下来吃第一口时,还是忍不住小声:「真的好香……」
气氛安静了一会儿。直到筷子敲到便当盒边缘发出一声细响,刘殷风才忽然开口:
「……画像的事,查到了。」
子彤顿了一下:「你是说祖宅那幅,出现黑语的那件?」
刘殷风点头。他把一张列印纸推过来,纸上是一段残缺的语样图谱,中央浮现一串黑语字根,还没完全译出,但语核学者们已经从残构句法中辨认出了其中的关键意象。
「文昌所指,遍地成灾。」
刘殷风的声音很轻,却冷得像从空气里cH0U出金属边。
子彤皱了眉:「这句话……是预言?还是遗留的咒构?」
「还不确定。」殷风沉声道:「但语式偏向预示T,主词模糊,目标却明确——只要有文昌印记的血脉或语契系结,几乎都可能被影响。」
子彤的手顿在半空,没再夹下一口菜。
「我……也是吗?」他问得小声,但语尾有明确的颤。
刘殷风看他一眼,没马上回答。
片刻後,他只是道:「你不是工具,你也不是那幅画的附属品。」
他语气里没有强烈情绪,只像在重申一件太久没说出口的事实。
「就算真的遍地成灾,我也不会让你变成它的一部分。」
子彤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还是默默把便当吃完。
那饭还是很香,但他一边咀嚼,一边忍不住想——
「如果灾难是针对有名字、有关系、有历史的人……那我这种,半路才有名字、没妈妈、从语核里爬出来的孩子,算不算?」
不过他没问出口。
他只是把便当盒盖好,洗乾净,摆回原位,然後坐回书桌,继续翻着语场稳定的笔记。
身後的父亲也没再说话。两人像两个彼此不打扰的时区,平行地活着。但桌上的饭香,还没散。
......
刘殷风简单问了几句生活上的情况便离开了。
深夜,房间静得像一座密封舱。
柔光自书桌一隅斜斜落下,照亮一叠不起眼的笔记纸。子彤坐在椅子上,眼神冷静却专注,彷佛正解一道只有他自己能解的谜题。
他提笔,在页首写下标题:
《如果我没有被制造出来——》
他的字迹不算工整,甚至略显急促。笔划交叠、断裂,如同追赶那些即将从思绪边界溜走的念头。
以下是部分笔记的节录——
原文当然早已烧毁,
但在某个未被遗忘的视角下,它曾存在过:
我会不会也喜欢打bAng球?还是会讨厌晒太yAn?
我会不会想把「爸」写成「他」?
如果我不是谁的设计,那我会选择怎麽说话?
有时候我怀疑,我对世界的好奇,会不会只是你设计的好奇。
可这样的怀疑——是不是也是你写好的程式码?
那麽,到底哪一句,是我自己说的?
如果我没有被制造出来——
我是不是还会想知道「为什麽要讲话」?
写到最後一行,他停顿良久。
深x1一口气,然後将笔记对摺,摺成几等份,用打火机点燃,投进金属垃圾桶。
火舌T1aN舐纸张,冒出细碎焦烟。
他注视着那团火,眼神里没有泪,只有一种像钉子般,钉Si在心里的沉默。
他以为,这一切会随火焰一并消失。
但他不知道——
原本应该撤除的房内监视器,有一颗从未被列入系统清单的单向晶片,藏在墙角的画框内,仍在运作。
因为那天刘殷风下令撤除的,是二楼的办公区与训练室监控,而这间房里的那一颗——是殷风亲自安装的。也是他後来遗忘的。
监视影像中,笔记标题被清楚记录下来。
火光在子彤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也一并存入刘殷风的私人资料库。
资料末尾,自动生成了一串冷静的系统标注:
【子彤】於非监控期间,自行书写语言记录,主题为「存在的虚构」。
建议:保留观察。
画面的最後一秒——
火光熄灭,子彤抬头望向天花板,像是隐约察觉有什麽正凝视着他。
但他没有说话。
暑假前後,刘殷风偶然翻阅了那段影像。
他无法完全理解那句话背後的情绪,但他努力尝试去理解。
他将影像片段输入神笔系统,模拟子彤当时的心思与情绪轨迹。
结论让他沉默许久——那并不是一份观察记录,而是某种心的残响。
而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是为了观测实验T,而是真的,在意那个孩子的心情。
他没有发表评论,只是下了一道短短的指令:撤除房间监控。
但他没有告诉子彤。
某种程度上,那是放手。也是一种——默默的歉意。
......
几周後,子彤隐约察觉到了些微的变化。
不是什麽突兀的异常,只是——
刘殷风在通讯里,似乎开始「问」他一些事了。
像是:
「午餐吃了吗?」
「语灾课模拟场的後效怎麽样?」
「有没有梦到什麽?」
「最近的方向有变吗?」
这些问句听起来平常,甚至公式,但对他而言——反而不寻常。
以前的殷风不会问。
他不需要问。他总是知道。
像一台系统,冷静、JiNg准、全知。
而现在,他开始试着从他口中获得资讯。
那一瞬间,子彤才意识到,某样东西消失了。
不是什麽具T可见的物件,而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
他试着回想最後一次对着墙角的画框感到压迫是什麽时候,却发现自己也忘了——就像某种坏掉的雷达,被静静拔除了。
他没有追问。
但他开始有点确信:刘殷风不再是无所不知的观察者了。
他如今像是一个——开始想学着「怎麽靠近人」的人。
子彤没有对这种转变发表任何意见。
他只是把书翻过一页,换了支笔,写下下一段推论。
像是提醒自己:他仍在持续思考。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在墙後观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