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现在不远的一个傍晚,我们挤在往东京的区间车里。
窗外的稻田像被谁用尺量过,切成一格一格;远处海面收了光,剩一条淡银。车厢里空调有点太强,冷到让人想把手背塞进膝弯。我把吉他背带往上调一孔,让它不会打到旁边的人。
旁边的人——纱弥——睡着了。头一开始靠在窗户,後来被一个弯道晃过来,顺势落到我肩上。她睡着的时候特别安静,安静到我会错觉自己的呼x1太吵。
今天其实很长。
早上栎里传讯息:「堤岸开麦确定,下午两点集合。」澪回了三个火焰,果海贴一张小音箱的照片,写:「它昨天刚修好海报。」我把便当装进背包,顺手丢了几张摺纸和一支黑笔——临时哄小孩或改海报,都好用小孩。
中午在车站前跟纱弥会合。她穿了简单的条纹T恤,袖口有一点点起毛球,名牌不在,像卸下一件不合身的盔甲。
「先去一趟二手书市集?」我问。
「嗯,要拿阿姨拜托的那一袋绘本。」她提起侧背包,包包里的教材清单被折了两道,像谁老早就把今天排进去。
我们先到社区活动中心搬书。捐赠的人是一位熟悉的志愿者伯伯,他把每本绘本都用报纸包好,写上「怕雨」。纱弥收好的时候,会把书背朝同一个方向,像让一排人站直。
「还有这个。」伯伯又从纸箱底掏出两个旧木偶,「以前在图书角用。你们如果不嫌旧……」
「不嫌。」我接过来,大拇指摩过木头,留下很薄的一条亮。
下午两点,我们在堤岸上搭好麦克风。风b我预想的大,声音一出去就被拐走。栞里让我们往墙角靠,手在空中b划拍子:「这样听得到耳回。」
澪跑去借折叠椅,回来的时候一口气拖了四张像超人。「姊!」她朝我吼,音量大到连海都回头,「今天姐唱主旋律好不好?」
「好啊。」我笑,「但和声交给你们。」
第一首歌一半,果海的高音像一条细线,先轻轻拉出去,再慢慢收回来。人cHa0在我们面前停住又散掉,偶尔有小孩跟着拍手,掌声的节拍永远不准,却很可Ai。纱弥站在最边,帮我们看麦线有没有打结;唱到副歌,她的嘴唇跟着动,没发出声。我知道她记拍子的方式跟我一样,脚底会不自觉地去找地面的边。
唱了四首,晚风从堤岸的草缝钻过来,冷得刚好。栞里拿水给我们,顺便把募款箱推前一点。「今天箱子有重量。」她眨眼。
我笑:「是y币还是祝福?」
她想了想:「两种其实差不多,都会让你回家路上觉得包包b较重,又b较安心。」
傍晚收拾时,纱弥的手机震了两下,她看一眼,指尖在银幕上停留。
「阿姨吗?」我问。
「嗯,她要加班到九点,叫我吃完饭再回去。」她抬头,眼神那种平平的:「我们快点赶那班车,就不用转两次。」
我们提着书和小音箱,走去车站。妹妹传讯息:「姐,今天堤岸有星星吗?」
我回:「星星今天请假,风代班。」
她秒回一张乱画的风的图,画得像直线上被磨坏的橡皮擦。
列车进站时,车灯把铁轨照得像擦油。上车後,我把那袋「怕雨」的绘本小心塞到行李架下——怕它真的怕雨。纱弥坐到靠窗,把头发用皮筋重新绑起,露出耳朵上的小洞。当她不戴耳环的时候,看起来更像十八岁,甚至更小。
我正在想要不要把外套借她铺在肩上,她已经一个点头打过来,跌到我的肩膀。我下意识把背打直,像传球时把手先挡好。她的头发有洗衣JiNg的味道,还混了一点yAn光留下的热。
她睡得很快,像有人帮她把「醒着」这个开关往下一掀。路过的站名从广播里滑过去,每经过一个,我就会看一眼那张路线图,确定我们在对的轨道上。
「下一站,市川——」
几个字过去,她的呼x1更均匀了。我把视线从玻璃里的倒影挪回她脸。睫毛很长,鼻梁在车厢的白灯下画出一条很淡的Y影。她闭着眼的时候,好像所有称呼都暂时消音了──北原、琴、纱弥,通通退到背景,剩一个安静的人在这里睡。
我差点伸手去碰她的手。就差一点。
我的指尖停在空气里,像是要在纸上写字前那一下犹豫。
握住,会把她吵醒吧?
不握,好像错过一个能让她安心的方式。
我最後把手收回来,改成用指节轻轻碰了一下那袋绘本,确定它还在——像是在确定另一个重量也在。
今天在堤防唱到第三首的时候,有个穿着工作服的叔叔站在旁边很久,他没有拍手,也没有拍照。曲子停下,他才往箱子里丢了两个十元,说:「你们唱得让我想到以前。」
我笑着点头,没多问「以前」是什麽。
纱弥在旁边看着,我知道她会把这样的句子收进去,很久都不丢。
她说过名字像工具,也像防身衣。我那时回她:「看要用来盖什麽。」
现在她在我肩上睡,我忽然很确定一件事:不管她今天穿哪一件名字出门,回来的时候,都可以把那件挂在我这儿,喘一口气再拿走。
我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栞里。
【栞里】周末公园开麦,筹到场地费了。姊,主唱还你?
【果海】我写了一个更简单的和声。
【澪】姊!姊!姊!
我打字:「到。」又多敲了一句:「我会带人来拍手。」
纱弥在那「带人」里,虽然她现在只是安安静静地睡。我不知道她醒来会不会又把自己贴回「北原」的名牌里,但我知道我会叫她「纱弥」。有人被叫对名字的时候,会b较像自己。这件事我b谁都相信。
列车过了江户川,电波短暂地断了一下,像海风吹过信号塔。我听见她在梦里吐了一口超轻的气,肩膀那块重量跟着动。我忍不住偷笑,牙齿碰到口腔里那一点点冰的空气,清醒了几毫米。
「各位乘客,本列车即将驶入总武快速线—」
车厢微微一沉,又稳住。有人起身,塑料座椅发出轧钢的一声。远端有小孩喊着要看窗外,爸妈的手伸过来把他抱高,整个画面跟我脑袋里的托育叠在一起:有人要被抱高,有人要被放下,有人要被叫名字,有人要刚好睡一会儿。
我把头靠回玻璃,让玻璃把我和外面的暗贴在一起。倒影里,我看起来像真的「姊姊」──不是别人叫的,而是自己承认的那种。
有时候承认也需要勇气,像刚刚差点伸出去的手。
终於接近市区,灯光开始变密。她的手机亮了一下,萤幕上跳出讯息:「到家传个讯息。--阿姨」
我用食指把她的手机萤幕往她手心推,让它不会掉下来。
「嗯。」我在心里替她回。等她醒来,我会提醒她:「有人在等你报平安。」
列车入站。减速时,轮子摩擦铁轨的声音像拉长的叹息。她还没醒,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握住,只是碰一下,像叫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回来。
她睁眼,花了一秒钟把世界对焦,看见是我,才把肩膀慢慢直起来。「对不起,我睡……」
「睡得很可Ai。」我说。
她噗哧笑了,立刻低头,耳朵涨了一点点sE。
我们提起那袋「怕雨」和小音箱,跟着人cHa0走出车厢。月台的风b车厢里暖,像有人把毛毯轻轻盖在背上。
「明天我先去阿姨那里。」她说,「你们晚上练团吗?」
「嗯。你来——不一定要唱,坐着也行。」
她点点头,像把某个小小的约定用别针别在衣角。我知道她喜欢这种东西——不是条款,而是两个人都会记得的那种。
出站前,妹妹传来一张照片,是她房间的天花板。那串她说想买的灯,居然真的被她用小夹子一个一个别起来,绕成一条银河。
「姐,今天风把星星借回来了。」她打。
我把照片转给纱弥,她看了两秒,笑得像有一颗铃搁在喉咙里,轻轻一摇就响:「好看。」
「来我家看真正的。」我说完才发现这句话太像邀请,她却没有退,反而很自然地应了:「好。」
走出剪票口,我们各自朝不同的出口。「到家传讯息。」我把阿姨的话借来用一次。
「嗯。」她抬手,b了个很小的OK,像把今天安置好。她往右,我往左。
我背上的吉他很轻,那袋「怕雨」倒是沉。我喜欢这种沉,像背着谁拜托我把明天带到该去的地方。
回程列车在背後又进站一次,广播的声音隔着玻璃还听得见。我突然觉得,许多事情正在往某个方向缓慢地对齐:名字、座位、门铃、两个人的步伐。它们不急,但不会忘记。
我把手机掏出来,打开备忘录,新增一行:
「周末开麦:带面纸花,带木偶,带一个会被叫对名字的人。」
键盘底下传来一点点震动,是城市的心跳。
我跟它对拍。
然後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