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说我刷马桶像在磨刀。

    我说她切葱像在谈判。

    早上七点半,厨房的cH0U油烟机喷着风,窗外是夏末的黏腻空气。妹妹倒蛋Ye的时候用筷子在碗沿咚咚敲,节拍稳得像她那张永远把功课收拾得乾乾净净的书桌。她瞥我一眼:「姊,你今天几点回来?我把你的便当跟我的分开,你不要拿错。」

    「我拿错了会怎样?」

    「你会吃到胡萝卜。」

    我往她便当盒里看了一眼,橘红sE的细丝排成整齐的小斜坡,像新整的浏海。我舌尖打了个颤,但还是点头:「好,我拿我的。胡萝卜祝你一切顺利。」

    她噗嗤笑:「姊,你赞美人的方式很像废墟导览。」

    我们在玄关分开。她的球鞋擦得发亮,我的帆布鞋鞋带末端有一点散开的棉絮。门在身後轻轻合上,像把两个早晨分成两种颜sE。

    ---

    北原纱弥的讯息在电车上跳出来,只三个字:「来吗?」

    她讯息从不多字,像她的呼x1。

    我回:「十分钟。」

    她又补了一句:「今天用‘北原’。」

    她在店里,不能叫她纱弥。她打工用的姓是北原,穿上围裙就像换了一具轻盈的外壳,说话b平常亮一度。她的世界有两套标点符号,半角与全形之间藏着恐慌与安静。

    店名叫「五分糖」,招牌绿得像教室黑板。门开了,空调把甜味推出来,草莓酱、盐N油、油炸的边角。她背对我在收银机前站着,笑容乾净,一把找零钱像落雨。制服背後贴着纸条——果海画的,补班战士☆,星星的角被油烟在边缘熏成了蜜sE。

    我把背包放到角落,对她做了一个只有我们懂的手势:右手食指在鼻尖点一下——意思是「我在」。她眼尾轻轻动了动,没看我,继续对客人说:「您好,两杯黑糖拿铁要去冰吗?」语尾上扬,好像每个问号都可以拎起来当气球。

    我转去後台帮忙洗杯子,手伸进温水里,清洁剂的柠檬味咬住指尖。栞里迟到两分钟,从後门冲进来,手里提着一袋折好的纸x1管。「抱歉抱歉,车卡住。」她把发圈重新绑紧:「姊,你今天怎麽来了?」

    「帮她扛晚班。」我顾左右而言他。栞里懂,挑眉:「哦——北原的妈妈最近在查勤?」

    我没回答,只是把滤网翻面,再翻面。人总会用重复动作让自己暂时成为工具,工具就不会害怕。

    中午过後客cHa0散去,澪来换班,她的发尾夹了一条白sE缎带,在灯光下像鱼肚。她一进门就哎呀:「我刚刚在车站看到你妹,脸好臭,我跟她打招呼她没听见。」

    「她上学会进入战术模式。」我说。

    果海从外场探头:「战术模式是什麽?」

    「像书包是盾,耳机是迷彩。」我把最後一个杯盖扣好,啪的一声合上,这声音让我想到一种决心。果海笑:「你b喻就像在写笔试。」

    纱弥——不,北原,拿着新的工单走过来,贴在机台上。她手指细,指节有淡淡的红痕,是昨天洗盘子太久。她瞄我一眼:「姊,後面交给你,我上厕所。」

    她在店里叫我姊,外面叫我未央。好像只有在霓虹与锅气之间,我们才允许一种亲密。这份亲密被制服袖口遮住,缝线里的秘密b牛仔布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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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班後,天空像把擦过的黑板,一些粉粉的云是残留的粉笔灰。她把围裙折得方方正正,塞进布袋。栞里说她先走,澪要去赶论文,果海说「我送你们到车站门口」然後在路口被一摊鲷鱼烧拖走,对甜食的忠诚打败友情的仪式感。

    我们两个往反方向走。我问:「今天回你家?」

    她说:「嗯。你——要不要一起?」语气有闪烁,好像她自己也在试探。

    「可以。」我答得太快,像没有经过任何会议决议。

    从商店街转出去,住宅区的路灯一盏一盏点起来。风走过矮墙上的夜来香。她带我穿过两个小巷,停在一栋老式公寓前。楼梯间有夏天的铁味,像血但更乾净。

    门牌写「琴」。

    不是北原,也不是纱弥。

    她侧过身:「等一下,我先讲好。」她深呼x1。门一开,从屋里跑出来的是酱油与柴鱼的味道,还有电视节目里主持人过度明亮的笑声。

    「回来了。」她声音变了,悄悄放低。客厅里的nV人转头,眼角的纹路像长年笑出来,又像长年不眠熬出来。「小琴,辛苦了。」她看见我,站起来擦手:「朋友?」

    「嗯。」纱弥——小琴,点头。「这是……姊。」她停了一下,对母亲笑:「安堂未央。」

    我跟她母亲鞠躬,鞋尖对齐地毯的边。她妈妈招手:「快进来,刚煮了味噌。今天的鲭鱼烧得不错。」她的语气像在报告天气,是一种确定与慈Ai混和的图表。

    我坐在餐桌边,手掌贴着冷冷的木面。墙上有一张旧照片,两个nV孩站在海边,海风把她们的马尾吹成两根惊叹号。照片角落有白斑,像被指甲轻轻刮过。她妈妈端碗过来:「未央,对吧?纱——小琴说你常照顾她。不好意思,孩子打工,我其实……不太敢看她出门。」她笑了一下,笑里有沙:「怕她被风吹走。」

    我说:「她b看起来重。」

    她妈妈愣了一下,笑得真心:「那我就放心了。」

    吃饭的时候,电视里在播某个竞赛节目,主持人喊「三、二、一」时,我们三个同时拿起筷子。汤匙碰到碗沿敲出一声清脆,像通知某种秩序开始。纱弥的背坐得很直,我发现她在家里更安静,像关了霜降模式的冰箱,温度回到常态。

    她妈问她:「明天要不要一起去自治会打扫?」

    「我……明天早班。」她眼睛没有躲,但声音斜出了角。

    nV人点头:「那也好。你工作时记得用北原吗?」

    「嗯。」

    「回家就好好当小琴。」

    「……嗯。」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家把她的名字分成两半,一半卖给生活,一半存回cH0U屉。她妈妈看向我:「未央,家里如果有人叫错名字,你提醒她一下。名字用在对的地方,人b较不会累。」

    我说我会。其实我更想问她:那你呢?你的名字用在哪里?但是我闭嘴,把问题吞进味噌汤里。汤不会回答,盐会。

    吃完饭,我们站在玄关换鞋。她妈妈把一袋青椒塞到我手上:「带回去,妹妹应该吃青椒。」

    我说:「她讨厌青椒。」

    「那就更要吃。」nV人笑着关上门,她的笑容在门缝里慢慢变窄,直到只剩一条光。

    楼梯口的风b刚才凉。纱弥抓着栏杆往下走,指尖掠过冰冷的铁,像弹了一串简短的音阶。她说:「抱歉喔,让你看我家的门牌。」

    「很好看。」我说。

    她挑眉:「哪里好看?」

    「琴这个字,像把声音藏在木头里。你妈讲话也像。」

    她沉默一秒,嘴角抖了一下:「姊,你今天话很多。」

    「可能是味噌汤b较咸。」

    我们笑,笑声在楼梯间打了两个转,一下子不见了。

    ---

    回家的电车上,我跟栞里报备:「见到她妈了。」

    栞里回:「门牌那个?」

    我打了个「嗯」。

    她打来电话,语速一向像在跑楼梯:「姊,你知道吗,她以前不肯让任何人送到楼下,因为怕门牌被看见。今天让你进去,这个里程碑要不要庆祝一下?」

    我说:「用青椒。」

    「恶心。」栞里笑骂。「明天要不要来店里讨论活动?澪说可以做个小展,双名的nV孩,把她北原跟小琴的两种声音录下来,放在同一个耳机左右声道,让客人自己选哪一边先听。」

    「她会不会怕?」

    「问她吧。」栞里顿了一下,「姊,她不是只需要打工,她需要位置。位置b工作难找。」

    我把手机贴在脸颊,玻璃凉得像雨。「好,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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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家时,妹妹正打着喷嚏看书。她抬头:「你回来了。便当盒有乖乖带回来吗?」

    「有,胡萝卜没有跳槽到我的盒子。」

    她合上书:「你今天的脸,像刚刚被人家送了一束花。」

    「哪种花?」

    「那种不是给你看,是给你放在心里的。」

    我把青椒袋子摆在流理台,她做出一个「为什麽」的脸。我说:「长话短说:青椒是友谊的考题。」

    她翻白眼:「姊,你不要把生活讲成考卷好不好。」

    我笑:「那叫做部署。」

    她又笑,然後突然拉住我的袖口:「姊,你不要消失好不好。」

    她的指尖很暖。她很少正面说这种话。那一瞬间我觉得她跟纱弥有点像——两个在不同位置用不同称呼叫我的nV孩,她们把我固定在一个我以为自己会漂走的地方。

    「我在。」我说。

    她放开我,低头,声音小小的:「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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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我睡不着,把耳机戴上,听了一段澪录给我的「样品」:站在吧台後的北原,与在楼梯间轻声道别的小琴。两种声音像两条河在黑暗里流,交会的地方有一小块涡。我想起门牌上的字,木纹里的声音,还有她妈妈说的——名字用在对的地方,人b较不会累。

    我想起明天要问她的那个提案:「双名的nV孩」。我预演她的表情:犹豫、退後一步、再向前半步。我知道她会说「等我想一下」,也知道她会问:「姊,会很吵吗?」——她怕吵,但更怕被听不见。

    我在笔记本上写:

    1.展名暂定〈双名的耳朵〉

    2.左声道:北原/外场;右声道:小琴/家里

    3.一副耳机让人不能同时全听,b迫选择,选择就是承认

    4.邀请栞里写文案,澪做录音,果海画门牌字

    写完我把笔盖盖上,啪的一声。那声音让我想到中午扣杯盖时的决心——那是一种把东西「留住」的声音。窗外有机车远远经过,一条银sE的音线在夜里拉开又收起。

    我传讯息给她:「明天可不可以借你的名字用一下?两个都借。」

    过一会儿,她回来一个贴图——一把小提琴,下面一排字:借,还要保护。

    我笑,关灯。黑暗里我听见自己心脏在x腔里弹了一个和弦,像是试音——准备在下一场亮起之前,把名字调到对的音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