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得很慢,像有人在天上抖着一张破旧的白毯。
楚诡尘十岁那年,被人从屋里拽到街心。有人指着他骂「恶种」,有人拿石子朝他抡过来。他没哭,也没辩,额角裂了口子,血沿着眉骨一道一道地淌下来,最後落进雪里,冒起一点很小很小的蒸汽。
「他娘昨夜才断气,晦气得很!」有人唾了一地,「这小子,天生带煞,不除要闯祸!」
他听见「他娘」三个字时,指尖缩了一下。昨夜,他把母亲带着药味的被褥折好,搬到窗下,想让她最後一眼能看见雪。她想开口说句什麽,终究没说出来,只把他的手背按了按。
「娘。」他喉咙发y,喊不出声。
第一颗石子砸在锁骨上,他踉跄了一下,没倒。第二颗、第三颗……他伸手去挡,手臂上立刻鼓起一片青紫。他没有骂回去——若他骂,若他叫,他们只会丢得更狠。
直到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走过来,脚尖抬得高,像要把多年积的怨气全踹到他身上。那一脚正中他x口,他仰倒在雪里,肺像被人攥住。
「若不是看在你娘早Si的份上,早把你沉井!」老人抹了把鼻涕,语气很轻,像说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
楚诡尘望着灰白的天,雪片落在睫毛上,冷得他眼睛生疼。他用力把身子撑起来,指节cHa进雪里,像cHa进一把冰的刀鞘。
他没有哭。他知道,哭也不会有人伸手。
母亲下葬的那天,山後冷得连鸟都不叫。他把土拍实了,又拍了一遍。回身时看见一段生了锈的铁片,半截埋在泥里。他把它拔出来,用衣袖擦了一遍又一遍。那片铁很钝,边缘有锯齿,像被人生生折断过。
他把铁片背在身上,像背了一把剑。
他不知道怎麽运剑,也没有谁教。他只记得有次母亲买了把竹尺回来,指着窗纸上的月说:「人要有尺,才能不乱。」他不懂什麽叫「尺」,只知道那晚月亮很薄,像一条割在天上的口子。
他在废屋里自练。把木桩当人,把影子当敌。挥剑的第一日,他劈到手心破皮;第二日,虎口裂开;第三日,臂膀酸得抬不起来。他在雪里蹲了一会儿,吐出一口很热的白气,把手上的血擦在衣襟里,又站起来。
他没有资粮,只有狠劲。有人来抢他母亲留下的布包,他就一剑扫开,动作很笨,剑势更笨,可那一剑里有他全身的力。他第一次把人打翻在地时,手抖得厉害,抖到剑都差点掉了。对方跌爬着逃走了,他把剑收回碎布里,坐在门槛上很久,指节冷得发白。
夜里他睡不着,睁着眼看屋梁。屋梁年久失修,裂缝里夹着一根枯草。他想起母亲临走前没说完的话,想了很久,也想不出那句话是什麽。到最後他只想明白了一件小事——要活下去。
活下去,不是为了谁,只是要在这样的地方,为自己立下一个不倒。
「他是恶种。」
这句话跟着他很多年。有人躲他,有人掀桌子要打他;也有人在黑夜里敲他的破门,低声求他:「我家孩子被山贼抓了,求你……求你帮帮忙。」他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把剑挂在背上,出了门。
那晚雪停,风却像刀子一样。他m0到了山贼的窝,剑也真劈下去了。山贼不是一个,是七八个,刀光乱成一片。他抖着肩,把每一刀都挡在身T之外——那不是什麽巧法,是被b出来的生路。他把最後一个人按在雪里,手背被刀刃割开一道长口子,身上全是刀痕,血把雪染成红。
回村後,被救下的孩童哭着拉着他袖子叫「哥哥」,他甩了甩手,把人推回那个跪在地上的父亲怀里。
第二日,城里村里就多了一个传言:有人半夜见他满身是血,眼里带煞,杀了人。
他没有解释。他知道,解释也没有用。
那年他十五,身上的剑意已经不安分,像一头被关久了的野兽,稍微一松就要咬人。某次他与一群流寇对上,剑下失了分寸,一剑过去,风把血腥味送到喉咙。他忽然就明白「恶」这个字是怎麽写的——不是写在别人嘴里,是写在他自己骨边。他觉得恐慌,却没有退;他把剑再握紧一分,b自己把那口杀意y生生压回x腔。
那一压,压得他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影子在雪地上晃了晃,又直了。
就在这时,山路转角处有人拍了三下手。
「剑不错。」来人穿着一身灰,鬓边有霜,眼里却很清明。「杀意也不错,更难得的是——你还能压得住。」
楚诡尘抬眼。
「跟我上山如何?」那人把手背在身後,站姿很直,「玄曦宗,问心。」
「问心?」他把那两个字在舌尖上翻了一下,觉得有点生y。
「问你自己是谁。」老人说得很慢,「不是让旁人定义你。」
楚诡尘没立刻答应。他望着对方,望了很久,像在看一块石头要不要坐上去。最後他点了点头。
他想,如果山上能学一种法——不由别人说他是什麽,或许,也还算值。
入宗前,他以为宗门就是一个更大的江湖;入宗後,他发现宗门也有江湖,只是换了样子。
有人看他沉默冷淡,远远避开;有人不服,想来挑他的剑,又在两招之後退了;也有人故意把他的早餐打翻,再扯出一个笑来说「唉呀,手滑」。他抬眼看了对方一眼,没说话。第二日,那人的鞋底被谁塞了两片枯叶,下雨时一滑,摔得鼻青脸肿。旁人看向楚诡尘,他只是把剑擦乾净,也不搭话,转身走了。
他刚上山时,没有人跟他说话——除了两个人。白霜璃笑嘻嘻地把一个馒头塞到他手里,说:「吃吧,云泽的,我偷的。」云泽在後头追:「喂!」她投入他掌心时,掌心是暖的。他看了一眼,没接,馒头从指尖掉下来,在地上滚了两圈。白霜璃弯腰捡起来,吹吹灰,自己咬了一口,又把剩的递给他:「我先替你试毒。」云泽笑骂,她笑得更欢。
他盯着那馒头很久,最後还是接了。牙咬在馒头上,嚼起来乾,胃里却暖了半分。
问心镜林的雾很厚,像把人从骨头到心都包起来,让你躲无可躲。
问心给他的题,不是「你为何修行」,也不是「你要到哪里去」,而是——
「你敢不敢承认,你可能生来就是恶?」
雾里有很多「他」。一个个在街心,长得都跟他一样,眼里b他还冷,剑b他还快。那些「他」把无辜的人推进雪里,把乞儿的碗踢翻,剑光一抹,把一盏灯挑灭。每灭一盏灯,夜就黑一分,黑到最後,只剩剑光在雾里游。
楚诡尘没有退。他把剑拔出来,直直站着。
第一个「他」冲来,他一剑斩下,影子碎了,碎成一地灰。第二个「他」斜刺里来,他把剑往上一挑,剑脊敲在对方手腕上,那人也散成一GU冷雾。第三个、第四个……雾里的剑一把把来,他一把把接,接到手臂酸得发抖,接到呼x1像被火燎。每斩一个,他心里就轻一分,也重一分。轻的是——那些不是他。重的是——那些可能是他。
雾问他:「若你天生为恶,你要怎麽办?」
他把剑尖落在地上,声音很淡:「不管是不是天生——成不成恶,由我决定。」
雾没有回答,却在那句话落地时,慢慢散了。散得很乾净,乾净到连他自己呼x1的声音都清楚了起来。他站在林心,觉得背上有一座看不见的山——不是压他,是让他靠。
那一刻,他的剑意生了根。
不是「善」,不是「恶」,也不是什麽好听的名头——是一座孤的山,把风挡一挡,把雪挡一挡,把人都挡在三尺之外。
孤峰。
他不再去追求让谁懂他,也不再求谁肯定他。他只是把剑立起来,立在他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
之後的许多年,宗门的人看他,还是觉得冷。有人说:「那人心黑。」也有人说:「那人剑黑。」却也不得不说,夜里路滑时,他会在台阶边上放一小堆枯叶,让人别一脚踩空;练剑场的木桩倒了,他会在天亮前把它立好,钉子钉得整整齐齐,钉头朝里,免得谁磕到。
他不说这些。有人谢,他也不答。白霜璃会笑着在他背後说:「他就是不会说人话。」云泽会把他肩膀撞一下:「下次早说。」他懒得解释,只把剑背得更直。
他也偶尔会留情。外门试武的那天,场上剑气满地。他那一剑过去,剑痕直直地b到喉前三寸时,忽然斜了一分——就那麽一分,生生把一个「生Si」扳回「胜负」。他盯着那一条斜线,看了半息,转身把剑丢回架上,淡淡道:「不差。」
那两个字落地,连风都短了一截。别人只听出冷,他自己知道,那句话里有一寸很薄的、不说出口的护。
有人问他为什麽。他没答。许多年以後,他在夜里一个人坐在廊下,把剑放在膝上,指腹摩着剑脊的豁口,低声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话:
「我不由你们定义我,也不由你们定义他。」
再往後,他的剑愈发简。简到一剑一意,意里只写一个字:断。断旁人的指指点点,断自己心里的私慾,断那些可能把他拖回泥里的手。这剑叫起来不好听,却很乾净。
有人说他无情。他不辩。他知道自己不是。他只是懒得让情绪把剑拉偏。
夜深时,他偶尔也会想起那座小山镇,想起那场雪,想起母亲最後按在他手背上的那一下——不是拉住他,是放开他。那一下把他从一个孩童推到了一个会拿剑的人。
他也会想起镜林里最後散去的雾。雾散时他看见自己影子落在地上,影子很长,像一座峰的轮廓。他有一瞬间想把那座峰磨圆,想让自己不那麽孤。可他只是想了一下,没有去做。
因为他知道——有人需要白霜璃那样的月光,有人需要云泽的真,有人需要陈知衡那样的凡,总也要有人,成为一座不动的山。
他把剑收进鞘,背在身上。夜风过来,把廊檐的风铃吹出一声很轻很清的响。他抬手按在剑柄上,眼瞳里的寒光也跟着收了半分。
天将明。
他起身,向山路走去。雪没有再下,地面冻得很y,踩上去会响。每一步都很稳,稳得像把剑cHa进石缝里,一寸一寸往下送。
孤锋绝影,於是立。
从此人间有人说:那个人不近人情。也有人说:那个人不与人争。再有人低声说:夜里走到危崖边时,看见一个背影站在风里,不动——风就小了。
他不否,也不认。
他只是走,背着剑,像背着一座峰。当别人的路摇晃时,让那条路在他肩上稳一稳;当别人的灯要灭时,让那口风少吹一口。
他不求被记得。他只求——不由人定义,亦不由恶支配。
至於他自己是什麽,他已经答过一回:
我,是我剑下所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