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踏道问心 > 第十六章:青丝井绳
    前行即青溪县城。

    这一日他在两处乡井记了手痕与人名,未作惊扰;至暮sE方合,鼓楼先报暮鼓,未至初更。一路行来,山影渐低,远处城垣像画在烟上的墨线。

    南门落木将下,正门将闭,只留侧门通行。城门旁榜亭贴一纸告示,朱印未退,纸角被风掀起,像一只眨眼的鹰。

    陈知衡停步,以指按住纸角,低声看过:

    镇诡司槐州事务处公示

    案名:青丝井绳

    情形:夜半井绳自结,拖人入井。

    危级:丙上若发现三井同脉者升乙下

    协办:侠士、修士可报名,共事必记名。

    署:镇诡司副正叶青笛

    告示圈了三处地名:青溪县、石梁县、槐渡县。圈线细密,像人眉心的褶子。

    城内两头巷口已见县衙夜巡捕快交接口令,火折一明一灭:两次为「清道」,三次为「警戒」。

    知衡赶在暮鼓未尽时入了侧门,在门吏簿上留名,这才沿街而行。

    关卡两名城卫挑灯上前,其中一人举手示停,另一人压着刀柄低声道:「来人留步。暮鼓已报,初更後行宵禁;本城军政一T,入夜勿临井聚众。还请记名过簿,从侧道行。」

    知衡拱手:「记过名了,多谢。」

    两人点头,退入暗巷,去巡视落木与钩锁。

    街边饭肆收台,米行把檐下秤杆挂起,「叮」一声轻响。近南门的小庙口已关门,台阶旁有口古井,县衙夜巡立起路障。铜牌挂x,短戟靠墙,队长姓杜,众人唤他杜捕头,正分派巷线与口令。

    小庙门虽阖,台阶前挂的是日间告示与传信之板。

    知衡的目光落在那口古井。

    井口石栏被人磨得发亮,栏上缠一根井绳,红线结作三环,间有鱼骨穿过,中扣一枚铜钱眼;结心藏着一缕青丝,不见光。

    他行近几步,停。剑仍在鞘,毫不作势。

    动作先於力,心先於动。

    风被他袖口的气机拦了一下,像踩了煞车。井里一缕凉意自下而上,非水气,而像是活人的叹息。

    心魔在耳後冷笑:「抬指按断,青溪今夜便太平,何必讲章程?」

    知衡看着水纹,不答。这心魔,是问心镜林里遗下的一缕Y影,也是他凡人时受尽欺凌所生之念。离问心林远了,便又躁动了起来。

    他伸右手搭在井栏,意往井底。气机托起红线,左手拇指逆刮铜钱眼外沿,轻到几不可闻。

    锁纹反扣,红线「喀」地松一撮,井底黑意退了一寸。

    强,不是把力用满;是只用够用的那一点。

    既入凡,不为仙。

    这时,一个本地少年不知何时靠近井栏,瘦瘦的,衣襟还挂着米屑。

    陈知衡看向他,他喉头滚动,眼里泛着Sh光:「我……我娘在下面叫我,让我把名字放下,说只借一阵子,之後会还……」

    恶念又笑:「你若温吞作态,再看多少人受害?」

    知衡放下红线,蹲下抬眼,两指分别落在少年腕脉与喉间,像用指腹抵住一扇将开未开的门,声音很轻:「先说你的名字。」

    少年怔住,却不怕:「周……周小石。」

    井底黑意像被谁掣住,又退一寸。

    少年x口那口气,这才真正落地。

    借名引断,人心回位。

    能靠自己走回去的一寸,胜过他人替你跨的一里。

    若凡事皆以力破之,那入凡世又有何义?

    巷口亮起两束火折,交替两次——镇诡司清场暗号。

    带队者一袭青衣、腰系令牌,目光清明而冷静。

    她行至井边,先与杜捕头手势过招,方开口:「镇诡司槐州事务处,副正叶青笛。」

    杜捕头抱拳:「叶大人。」

    叶青笛不看众人,先看井栏。她蹲下,指尖在钱眼外沿轻m0一圈,又拧下那撮被挑散的青丝,似有所悟:「原来,钱眼为锁、鱼骨为引、青丝为媒。做结之人懂字理,也懂人心的软处。」

    她起身,m道:「今夜先去县学讲堂暂住,县衙已清空一间。记得,少言,勿近水,嘴里只留你自己的名字。」

    少年点头如捣蒜。

    叶青笛这才看向知衡,拱手道:「方才之手,极稳,这位先生是否有何线索?」

    陈知衡望着井里的黑:「不知,只知点苗头。」

    叶青笛看了看井口,又问:「请问先生如何称呼?」

    他垂眸:「道号,问尘。」

    恶念突在心中轻笑:「你若全力以对,天下皆你。」

    知衡淡笑,心里回道:「先不论我有无那实力,但天下若因我而静,那不是天下,是囚笼。」

    叶青笛把这名字收进心里。

    她转向杜捕头:「传我令:城内孕妇与孝家暂安置县学讲堂与义仓偏厅;再把近三夜哭声最重的三口井标出来:城南屠肆口、南书塾巷一口,外加南门牌坊下这一口。今夜我去石梁、槐渡两县看脉,青溪这口由你们护住,夜间汲水一律暂停。」

    杜捕头领命。

    此时一名传令军士自关卡小跑而至,递上军报:「报——御魔军槐州分部有令!黑麋泽边缘见小型兽cHa0异动,千户裴将军已出镇,请镇诡司区分案线,免误调!」

    叶青笛接令,叹息一声,道:「小诡未清,大祸便至。」她抬头看知衡,「道长可否明日到州城录一份手顺?尤其逆刮钱眼、松红绳挑青丝、断牵引。这类借名最忌错序。」

    知衡点头:「可。」

    他拾起栏上的一粒鱼骨,捧在掌心看了看,忽问:「青溪近来可有换名之事?」

    叶青笛道:「有。新入的五名孤儿半月内先後改名;还有商户报称新掌柜三日内换了两个称呼,睡梦中自喊第三个。名不定,心不定,是借命的好土壤。」

    「那井边的错字,偏旁是人,笔画是水。」知衡道,「人若扛着水走,自会东倒西歪。」

    叶青笛蹲看钱眼:「三口一线,便成三井同脉。」

    知衡:「何必三口?」

    叶青笛:「各守一事——人、食、字。同刻开喉,就把井神的名分拉走一半。命易救,名一乱,镇就乱。」

    叶青笛把那撮青丝收入符袋,指了指井栏三物:「红线鱼骨本为当地避邪风俗,没想到竟藏术其中。三井各藏其一,若同时发作,人流最密处、买卖最重处、写字刻名处,三声合一,便是三井同脉开喉——不是吃气,是夺名。」

    「井神靠众人同称之名立身;名被分走,水便不听祂。原以为只是夺百姓名,看来对方所图甚大。」

    她道:「今晚先把结打在可解处即可,余事明日细议。」

    知衡尘意弥漫井栏,似成一小阵,像替井口搁一道看不见的门槛,谁也没发现。

    门槛不阻谁,只提醒人——过此一步,先问心。

    他对周小石微笑:「孩子,去县学,把名字写在掌心,睡也别松手。明日见。」

    少年用力点头,跟着夜巡去了。

    夜深一线,初更方报。

    巷口巡逻口令再行:火折一明一灭——两次清道、一次解散。

    井栏那枚铜钱眼已被逆刮倒扣,红线松垂,不再紧束。

    知衡看了看,立了片刻,像与那口古井道一声晚安。

    城外远处传来沉闷隆隆,像甲车缓压泥地——那是御魔军镇车声,正往黑麋泽去。

    三井同脉的图在叶青笛袖中簿上慢慢成形;槐州的夜像被谁在地图上画了三个红圈,彼此牵引,彼此唤气。

    这一夜,青溪无人被拖入井中。

    可井底那口黑夜仍在;他不急,他等名字松手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