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浦郡龙编城城南，一处毫不起眼的租赁院落内，烛火摇曳，将几个雄壮的身影投映在斑驳的墙壁上。这里没有高门府邸的奢华，没有仆役成群的喧嚣，只有一种临行前特有的、混杂着压抑与期待的静谧。
林睿，此刻正立於窗前，望着窗外那轮被薄云遮蔽的弯月。他一身寻常的青sE布袍，褪去了朝堂上的官服，那份曾属於工部侍郎的锋芒与权威，似乎也被这身朴素的衣着一并洗去，只剩下文人特有的温润与一份深藏於眼底的沉静。被降职为合浦县县令的命令，早已不是新闻，京城中那些曾经趋之若鹜的同僚故旧，如今也早已门庭冷落，人情冷暖，在这短短数日间，他已品嚐得淋漓尽致。
然而，这份被旁人视为「落魄」的境遇，於他而言，却未尝不是一次「解脱」。
「子明，所有行装皆已打点完毕，轻车简从，随时可以出发。」一个粗犷而沉稳的声音在身後响起。
林睿回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他此行最为倚仗的三位心腹。
说话的是张嶷，他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一身劲装将他那充满爆发力的肌r0U线条g勒得淋漓尽致。此刻眉宇间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愤懑。在他看来，林睿这般经天纬地之才，竟被贬斥到那蛮荒的合浦，简直是朝廷的损失，是对明珠蒙尘的暴殄天物。
他身旁，是身形矫健、沉默寡言的李牛。作为林睿最早的追随者之一，李牛永远是那样的可靠与不多言。他的双手稳稳地放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早已进入了护卫的状态。对他而言，无论是身处繁华的龙编城，还是前往未知的合浦县，只要林睿在哪里，他的使命就在哪里。
而另一位，则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身材高大魁梧，皮肤呈古铜sE，一头微卷的黑发用一根兽骨簪束起，身上穿着独特的山越部落服饰，正是黑蛇部落的少族长，沙摩木。他的眼神直接而坦荡，带着山林之子的纯粹与野X。林睿曾於他父亲危难之际施以援手，这位重情重义的山越汉子，便立誓追随，此行南下，对他而言，更像是回归熟悉的故土。
「哼，合浦……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张嶷终是没忍住，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士壹那帮鼠辈，只会嫉贤妒能！子明替交州治水、水车引水灌溉，哪一样不是利国利民的大功绩？如今倒好，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发配到那瘴疠之地！」
「伯岐兄，稍安勿躁。」林睿淡淡一笑，示意他坐下，「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木秀於林，风必摧之。这些道理，你我都懂。与其在此怨怼，不如静下心来，想想我们接下来要走的路。」
他亲手为三人斟满粗茶，温热的茶气氤氲而上，模糊了烛光。
「合浦虽偏远，但亦有偏远的好处。」林睿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天高皇帝远，在那里，我们不必再受诸公的掣肘，不必再看人脸sE行事。那里就像一张白纸，可以让我们尽情地去描绘我们想要的图景。贫瘠，我们可以让它变得富庶；混乱，我们可以让它变得有序。这难道不b在龙编城这座无形的牢笼中，更让人觉得畅快吗？」
一番话，说得张嶷的怒气渐渐平息，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沙摩木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用他那带着些许生y口音的汉话说道：「林先生说得对！我们山里人不怕地偏，就怕没事做！到了合浦，靠近我们山越的地盘，谁敢欺负林先生，我沙摩木第一个不答应！」
李牛也重重地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先生在哪，我们就在哪。」
看着眼前这三张写满了忠诚与信赖的脸庞，林睿心中涌起一GU暖流。这便是他此行最大的底气。
「好。」林睿满意地点头，「既然大家心意已决，那麽在离开之前，我们还有最後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要做。」
他转向门口，轻轻叩了叩门扉。
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的身影走了进来。来者约莫二十出头，身形略显单薄，穿着一身乾净的布衣，眉清目秀，眼神中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但更多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机敏。
「先生。」陈海躬身行礼，目光扫过在场的三人，微微颔首。
林睿指着屋内唯一一张空着的座位，温和地说：「定波，坐。今日叫你来，是要交给你一个足以影响我们所有人未来的重任。」
陈海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神情专注。
林睿的目光在四人脸上缓缓扫过，语气变得格外凝重：「我们此去合浦，看似是贬谪，实则是潜龙入海。但龙潜于渊，若成了瞎子、聋子，与咸鱼又有何异？我们身处南海之滨，绝不能对天下大势一无所知。所以，我需要一双能洞察千里的眼睛，一对能监听八方的耳朵。而这双眼睛，这对耳朵，就要由你来为我们打造。」
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了陈海的身上。
「我决定，成立四海商行。明面上，它是一个往来南北、贩售奇珍货品的普通商行。但它的真正使命，是为我们建立一个覆盖天下九州的秘密情报网络！」
此言一出，连一向沉稳的张嶷都倒x1一口凉气。建立情报网络？这可b带兵打仗要复杂和凶险百倍！
林睿继续说道：「伯岐兄、承基、沙摩木，你们三人随我南下，是我们在合浦安身立命的武力保障。而定波…」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你，就要留在这龙编城中，作为四海商行的第一任大掌柜，为我织就这张无形的大网。」
陈海的呼x1猛地一滞，他显然没想到，林睿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他既感到无上的荣幸，又感到一GU巨大的压力。
「先生……我……我怕难堪重任。」
「我相信你。」林睿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的聪明、谨慎与忠诚，我看在眼里。此事非你莫属。商行的启动资金我已经备好，初期的人手，你可以从我们府上那些不愿南下的家仆中挑选可靠之人。记住，安全第一，发展第二。初期，你们不必急於打探什麽核心机密，你们要做的，是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将根须扎进每一座重要的城池，用两到三年的时间，建立起真正的商业网络。当商路通达了，情报自然也就能随之流动。」
接着，林睿从怀中取出了一本书，和一叠崭新的纸张。那本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两个古朴的篆字——《春秋》。
「情报的传递，最重保密。口口相传，容易出错，也容易泄密。所以，我们需要一套属於我们自己的密信方式。」
他将书和纸推到陈海面前，亲自为他演示。
「你看这本《春秋经传集解》，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版本，寻常书肆皆可购得，绝不会引人怀疑。我们的密码，就藏在这本书里。」
林睿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曹C增兵合肥」。
然後，他对陈海说道：「你看这第一个字，‘曹’。我们翻开这本书，」他迅速地翻动书页，最终停在了某一页，「第十五页，第三竖行，从上往下数的第八个字，正是‘曹’字。那麽，我们在密信上，就不写‘曹’，而是写下‘拾伍、叁、捌’。」
他边说边在纸上写下这三个代表着页码、竖行和字数的数字。
陈海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紧紧盯着林睿的手，呼x1都变得有些急促。
林睿继续演示：「第二个字，‘C’。在第二十一页，第一竖行，第十二个字。我们就记作‘贰拾壹、壹、拾贰’。以此类推，一句完整的话，就变成了一串旁人看来毫无意义的数字。而你我双方，只要手持同一版本的《春秋》，就能轻易地将其破译。」
张嶷和沙摩木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虽然不完全理解其中的JiNg妙，但也感受到了这种方法的绝妙与隐秘。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奇思妙想！
「为了防止敌人截获我们的密信後，花费时间去寻找我们的密码本，」林睿的嘴角g起一抹自信的微笑，「我们的密码本，是会变的。今年，我们用《春秋》，所以我们的第一年代号，就叫‘春秋’。到了明年，我会通过秘密渠道告知你新的书名，b如《论语》或者《孟子》，我们的代号也会随之更换。如此一来，即便敌人侥幸破译了一封信，也无法掌握我们整个情报系统的规律。」
一番详尽的解说下来，陈海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汗，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极度的兴奋。他看着林睿，眼神中充满了狂热的崇拜。这是一种何等缜密、何等天才的构想！将复杂的情报，隐藏於最寻常的书本之中，这样的隐藏方式真是神来之笔！
「先生之法，鬼神莫测！定波……明白了！」他深x1一口气，郑重地将那本《春秋》和写满数字的纸张收入怀中，彷佛那不是一本书，而是整个天下的重量。
林睿欣慰地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也从方才的严肃，转为温和的嘱托。
「定波，记住，你在龙编城，b我们在合浦要凶险百倍。这里虎狼环伺，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所以，万事都要以你自己的安全为重。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手没了可以再招，唯独你，不能出事。遇事多思，多想，多备几条後路。我不要求你立刻做出什麽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将这张网的基础给我打好。另外奇珍阁也可重新开业，作为门面，这部份你自行拿捏。」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丝真挚的关切：「照顾好自己。」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让陈海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离席，对着林睿双膝跪地，行了一个叩首大礼，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先生大恩，陈海粉身碎骨，无以为报！从今日起，陈海之命，非我所有，乃属四海，乃属先生！请先生放心，陈海若不能为先生织就这张天罗地网，便提头来见！」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在这小小的院落中回荡。
林睿亲手将他扶起，凝视着他坚毅的双眼，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颗最重要的棋子，已经落定。
沙摩木在一旁看着，由衷地赞叹道：「林先生，他有我们山越勇士的心。」
是夜，陈海悄然离去，他挺拔的背影，很快便融入了许都深沉的夜sE之中，如同滴水入海，再无踪迹。
屋内，只剩下林睿四人。离别的伤感与布局完成的兴奋交织在一起，气氛变得有些复杂。
林睿重新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初春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烛火一阵狂舞，也吹散了屋内的沉闷。
远处的更夫敲响了四更的梆子，天，就快亮了。
「都去歇息吧。」林睿轻声说道，「天亮之後，我们便启程。龙编城的繁华与纷扰，都将被我们抛在身後。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一片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广阔天地。」
张嶷、李牛、沙摩木齐齐拱手，转身离去。他们知道，从踏出这个院门的那一刻起，一场全新的、更加波澜壮阔的征程，即将开始。
院落再次恢复了寂静。
林睿独自一人，静静地站立着。他的目光穿透了无尽的黑暗，彷佛看到了遥远的南海之滨，看到了那片等待他去开垦的土地。他也看到了，以龙编城为中心，一张无形的大网，正随着那个年轻人的脚步，开始缓缓地、坚定地铺开。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是潜龙入海，一个是伏线千里。
这盘横跨整个天下的棋局，他终於落下了至关重要的第一子。
龙，即将离渊。
前路漫漫，不知将会迎来何等挑战。但林睿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g起了一抹充满期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