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把校门口两排樱树吹得沙沙作响。花已谢尽,只剩新叶铺成的暗绿天幕。
开学一个月,走廊里的脚步声也像钟表一样准时。然而我此刻不在走廊,而是站在教职员室里,像被钉在黑板上的错字。
班导那双近视镜後的眼睛亮得像S灯:「喂,闲原,你是故意胡闹才考出这种成绩吗?」
我盯着他掌心落下的第二记重拍,看着桌面上的成绩单震了一下。零分。
起因不复杂——上周考试忘了写名字,阅卷老师当白卷处理。
我本想等他气消了再补一句「名字忘了写」,可眼下这GU火势像要把午休也烧成灰,我只好选择沉默。沉默向来是最不费力的灭火器。
「你都高中生了,义务教育结束了不代表脑子也下课!不加社团、成绩又难看,再这样下去——」
「老师,我把您交代要收齐的笔记拿来了。」
一道清亮的嗓音在拉门口打断了他。
空气里忽然换了味道——不是粉笔灰与咖啡渣,而是很轻的一缕果香。
樱咲菜子。
同班同学,现役偶像,【覆盆子鲜N油】的C位。此刻戴着校规里允许的最朴素发圈,侧边高马尾从肩头落下来,乖得像她只是个负责值日的「小樱」。
「谢了,樱咲。」班导把声音软了半度。
她把笔记放下,目光不经意滑到我面前的成绩单。她眉头轻蹙:「零分?」
班导冷哼:「这小子懒散,Ga0不好睡着交白卷。」
「老师看过他的卷子吗?」她问,语气不重,像把一枚按键轻轻按下。
「这个……」班导卡壳。
我叹了口气,从制服口袋掏出对摺两次的试卷摊开。
九十几分的红笔痕像一条逃跑的河。
樱咲指了指姓名栏空白处:「可能只是忘了写名字。」
班导的脸红得像被人当着全员面拔掉麦克风。下一秒,他把羞恼整捆丢回我身上:「为什麽不早说!」
我张了张口,计画中的那句「我有说就会被你骂更久」很懂事地Si在舌尖。
我低头:「抱歉,是我粗心。」
「老师。」樱咲又开口,先向他弯了弯身:「您刚刚没先确认就开骂……也有点粗心喔。」
教职员室短暂地安静了一拍。
班导咬着牙摆摆手:「行了——下次别再出这种难看的成绩。听懂没?」
「好。」我收回卷子,转身。拉门滑开的同时,那缕果香像跟着一起钻出来。
门外,她靠在告示板前等我,食指卷着马尾,眼睛直直看过来。
「刚才,多亏你。」
「别客气,我只是对那种蛮横说教有意见。」她笑了笑,旋即又像突然想起什麽,「不过,闲原同学,你不加社团,放学都在做什麽?」
「打发时间。」我如实相告。
「四处打发?」她兴致明亮起来,「昨天你在车站前的游乐中心吧。好玩吗?」
我怔了一下。「还行。」
「那——放学後,一起去?」她仰着脸问,语气乾脆得像在对舞台监听说走位OK。
「抱歉,没空。」我下意识推拒。
她没气馁,反倒跟着我一路到餐厅。
我拎着最後两个炒面面包与可乐饼面包坐到角落,她也很自然地在对面落座,探过身看我的手机。
「喔~你也玩这款?互加好友吧?」
我叹了口气,交换了ID。
她一眼瞄到我的等级:「才3?好逊——噫!别删我啦,对不起嘛!」
周围席间开始有小声SaO动。我装作听不见,草草吃完。
想起答应要教七海泽诗乃读书,便起身:「我有约,先走了。」
她抓住我袖口:「放学後真的不行吗?」
我指了指窗外:「你去约班上那群Ai打扮的nV生,她们会b我会玩。」
她怔了怔,松手,垂下眼:「……嗯。」
我逃回教室的时候,七海泽已经坐在我位置上,把教科书翻得像要跟它们搏命。
「终於回来了,无名氏小流氓。」她笑得像赢球。
「我只是忘记写名字。」我翻到她的空白页面,「这一页从头到尾都不懂?」
「对呀,所以从头开始吧!」她很有g劲,完全不羞於暴露学科的无力。
我们一路啃到午休钟声响。她把书一合:「你教得好清楚,明天继续!」
我「嗯」了一声,额头贴着臂弯,决定先睡三分钟。第五节开始前抬起头,正好与她——
樱咲,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像在对我说「你别以为逃掉了」。我回以皱眉,她便也「哼」地皱回来。
班导推门进来:「上课。」
我把她这件事从脑子里删掉,专心当个零风险的普通学生。
——
放学後,送七海泽到T育馆。我在鞋柜前换鞋,余光瞥见向左数第三格有人同步拿出乐福鞋。
脚步声上楼又转下,距离恰到好处地跟在我後面。
我在校门口停住,回身。
果不其然,她在那里。
「我、我要去游乐中心了喔~」她把脸往另一边撇,假装巧遇得拙劣可Ai。
我无奈:「樱咲——你一个人?」
她点头,声音很小:「嗯。因为……我没有朋友。」
我以为她会笑着说是玩笑,却没。
人cHa0一b0b0掠过马路,绿灯亮了又灭,她站在原地,眼尾红了,哭得很用力地想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手忙脚乱掏出手帕:「欸,别——」
她接过,x1了x1鼻子,勉强笑了笑:「大家对我用敬语,和我说话,但……谁都不靠近。因为我是偶像呀。」
这句话卡在我x口,像一块没嚼碎的冰。
这一个月里,她确实总是被包在一圈嗡嗡的距离里——视线聚拢,身T後退。
班上的男生吵吵嚷嚷地追着运动社团的小圈圈往前跑,nV生们嘴角含笑,态度却洁癖似的T面。
「去玩吧。」我指向远处,「不是要打发时间?」
她眨眼:「嗯!」
为了不被看见,我带她拐进离车站两条街的巷子。
老旧的招牌上只写了四个退sE的大字:游乐中心。隔壁是投币式洗衣店,收音机传来赛马实况。店内空出一大片——像是我们包场。
「你不怕脏?」她皱鼻,却又很快被各种机台的花里胡哨x1引。
「怕八卦更脏。」我说,「这里人少,正合适。」
她从书包掏出一副红框平光眼镜,啪地戴上:「那我乔装好了!」
我看了看:「不会被认出来?」
「问重点啦。」她撇嘴,「可Ai吗?」
「……」我没接。她故作恼怒地往前一步,马尾扫过我的手臂,cH0U得我生疼。
我们先换了代币。她直奔中央的巨型推币机。
十枚代币,三分钟热情,十分钟败北。
她双手托着空杯,对机台瞪大眼睛:「怎麽会这样嘛!」
我忍笑:「用漫画分镜b喻,你两格就输光。」
「你真的很坏耶!」她用马尾cH0U我第二下。
我把她带去墙边的二十一点机台:「先把本钱养肥,再去推。」
她小心翼翼地押了五枚。
然後是不可思议的连胜,代币像乘法表一样翻倍。
到两百四十枚时,我提议见好就收。她眨眨眼,全押。
下一秒,画面跳出红字:【LOSE】。
她像萎掉的气球。
我把旁边那杯默默赚到的一百枚代币推到她手边:「备而不用,这个给你。」
她抬头,眼里有点亮:「你……T贴起来让人想生气。」
「不客气。」我把椅子拉近,与她挤在同一张有些喀吱作响的木椅上——她左坡、我右坡,节奏合拍地把代币投进机台。
我们的手臂不时磕到一起,她会很夸张地「唉呦」一声,然後偷笑。
「原来和朋友一起玩是这种感觉。」她轻轻道,眼睛贴着推币的银面,「我……第一次。」
我没说话,只听她继续。
「我一直告诉自己,工作是活下去的意义。把笑容给喜欢我的人,是第一要务。」她顿了顿,「可是最近,提不起劲。像在跑步机上跑,脚底一直向後,心却没往前。」
我忽然知道该答什麽:「累了就休息。休息真的有用。」
她侧脸看我,一笑——
「喀、咚。」我们同时听见机台深处一声闷响。代币中混着的彩球不见了。
轮盘亮起,音乐从老喇叭里炸出,像久年失修的彩带。
【JACKPOT】
我们对看一眼:「咦!」
海量的代币从得奖口倾泻而出。杯子不够,我跑去搬了个小箱子。
她笑得像在舞台上做最後的EndingPose,却又b舞台更像她自己。
「虽然不是真钱,却超级开心……」她把手背到身後,控制不住地踮脚尖。
代币太多,我去柜台替她办了寄放。「用你的名字,期限一个月。」
她抱着空杯,迟疑了一下:「下次——」
「嗯?」我看她。
她脸红了红:「没事。」
路过福利机,我指着里面的熊玩偶:「想要那个?」
她瞪我:「为什麽突然问?」
「想送你。」我投币,瞄准,剪刀落下。
绳子断了,熊掉进得奖口。她呆了一下,抱住它:「谢谢。」
——
傍晚,我们在月台背靠背坐着,像两个笨拙的间谍。她把熊搂在怀里,像是要把一整天都塞进它的肚子里。
「谢谢你陪我打发时间。」她说。
「不客气。累了就休息,真的。」我把话重复了一遍,像把一个简单的道理仔细折好,递到她手上。
列车进站。她突然抓住我制服下摆:「可以加个lime吗?」
「……你不是要加七海泽?」
她瞪我一眼:「当然是你!」
我笑了,递出QR码。她手机一抬:「加好了。回家可以传讯息吗?」
「这种事要问吗?」
她抱紧熊,向列车跑去,回头朝我摆手:「明天见——」
车门阖上,她被载进人海。
我站在风里,觉得今日像打一场没特训的突击战,累,却不糟。
——
那晚,我把制服挂好,换上居家服。
另一个房间,有人正把熊玩偶抱进被窝。
「礼物……」她小声重复,像是在学一个新词。
樱咲菜子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人把生日派对、圣诞交换礼物这种东西写进她的行程表。
这只熊,可能是她第一份「从朋友手上收到」的礼物——也是她第一次从一个男生那里收礼物。
她把下巴抵在熊头上,眨着眼回想白天的每一幕:
教职员室里替她挡了最糟的一场面的人、在旧游乐中心把坐坏的椅子往中间挤的人、二十一点全押时没有责怪的人、说「休息」的人。
「忽然觉得,昨天在游乐中心多看了一眼,是很幸运的事。」她把脸埋进熊的毛里,声音闷闷的。
昨天,她第一次翘练习,像做坏事一样跑到车站前的游乐中心。没有乔装,没有特别想玩——只是想躲。
她看见一个同校男生在出口附近的机台前,专注得像世界只剩那个画面。
她第一次觉得:一个人也可以玩得很认真。
那时,她就对这个人起了好奇,然後今天,顺着那份好奇走到他的身边。
她忽然翻身起来,抱着熊一路跑到厨房:「妈——我想取消那件事。」
「哪件事?」妈妈从水槽前回头,声音带着洗碗JiNg的泡沫。
她咬咬唇,却没有立刻回答。
「那件事」像一块藏在口袋里的石头,有重量,但不必今天掏出来。她只是先把「想取消」这四个字说出口,像把一盏灯关掉,再开一盏新的。
她抱紧熊,心跳慢慢安定。
窗外的晚风吹过叶子,轻轻敲打着玻璃。
她想起月台上那句话:累了就休息。
也许真的有用。
而明天,还会见到那个会把便利贴折得很整齐的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