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璨璨的yAn光悬在天上,稍稍暖了孟冬的汴京城。城中一处名为「莲心」的茶馆门前,挤了一群着冬衣的人,攥着衣领伸长了脖子,两眼直往门前的小桌上看,小桌上摆着一副茶具,桌後有一名长相清俊的男子。
那人慢条斯理地调了壶浓茶,将茶倒入杯中,手持竹枝蘸了些b茶汤更浓稠的茶糊,细细地在茶汤上g勒出一对交颈鸳鸯,那对鸳鸯画得唯妙唯肖,简直是要从汤茶上飞了出来似的。分明画得极好,周遭却有人发出不屑之语。
「还以为你要做甚麽了不得的事呢!不过就是g画,这种不入流的方式人人都会,有甚麽好了不起的?」
「是没甚麽了不起的。」男子大方承认,「但g画的图样留得b注汤久,祝福新人姻缘能长长久久,使用g画的技法为佳。」
他端起茶盏递给身旁的新婚夫妻,笑道:「汤莲,祝你和你丈夫的婚姻能长长久久。」
汤莲,莲心茶馆的老板娘,接过茶汤,道了声谢,和自己的丈夫分着喝了,而後扬起嗓子大声宣布:「好啦!今个儿庆祝我们夫妻俩成婚满一个月,我汤莲招待大家喝茶!就用我们莲心茶馆最好的茶叶,由我堂弟阿显为各位点茶。见者都有份,以後别忘了继续照顾我们茶馆的生意啊!」
汤显一笑,倒也没有怨言,手中忙碌地为大夥儿泡起茶来。几个时辰之後,人们饮茶得了餍足,这才渐渐散去。汤显收拾好茶具进屋,汤莲娉婷地朝他走来。
「阿显,今天辛苦你了。」
「没事。你和伯父照顾我这麽多年,做这些不算甚麽的。再说,以後怕也是没这个机会了。」汤显顿了顿,「爹娘替我说好了一门婚事,要我开春时成婚。明後两天就走。」
「这麽赶?不再多留一会儿?」
「还多留甚麽?伯父已逝世多年,你也成婚了,再继续叨扰你们一家着实不太好。」汤显自嘲,「说来惭愧,本是要和伯父学茶叶经商的,如今却也没习成甚麽。」
「说甚麽傻话?又不是人人都像我爹那样有生意头脑。」汤莲不以为然,「在我看来,你一身本事呢!整个汴京城谁b你更会画水丹青?当今皇帝都喜欢的技艺,你哪里没本事了?」
「不过是些小把戏。你方才也听见了,只是不入流的卖艺人玩意儿。」
「那是因为他没看过你注汤!你练习的时候,我不经意看到了,厉害着呢!」
「我注汤还注得不好,有待磨练。」
「哪儿不好?」她促狭一笑,「哎!我知道了,非得在贾公子面前才做得好,是吧?」
听见那人的名字,汤显心间蓦地被扎了一下。
「你别胡说。」
「我哪有胡说?贾公子暂住在我们茶馆的时候,你成天黏着他……」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我那时年纪小,不记得了。」
汤莲见对方不愿多提,遂换了个话题:「阿显,那你有没有欠甚麽?我趁这两天给你准备……」
「我没有缺甚麽的。」汤显歛眸,低声呢喃,「临走前履行个约定便成。如果他还记得的话……」
汤显说不记得贾荼之是骗人的,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汤显记得可清晰。
贾荼之约莫是十年前来到莲心茶馆的,那时他是个穷书生,赴京赶考却在路途上丢了盘缠,正犯愁的时候被年仅八岁的汤显给捡回了茶馆。
那日冬夜,汤显伯父看贾荼之可怜,便空了个房间给他住,还托了人打点让贾荼之日後能住进学舍,专心准备殿试。
贾荼之住在茶馆的那一个月里,汤显天天缠着他,觉得这贾书生长得眉清目秀的,很是好看,想与他亲近些,想了许久才想出个藉口:要贾荼之教他念书识字,贾荼之心善,不忍心放着他不管,便耐心地教他背起四书五经,提笔教他写些诗文。
汤显伯父要汤显别扰考生清静,贾荼之也只是轻声笑道:「不碍事,当作复习便是。」
那时汤显可喜欢这位贾公子了,但学舍的事情一打点好,书生便要离去。贾荼之临走之时,汤显心里舍不得,思来想去yu给书生一份饯别礼甚麽的。
恰好汤显当时分茶的功力还算过得去,在茶面上绘出的图样都能有九分像。他遂摆了个茶席,以贾荼之为客,有模有样地绘了幅水丹青。贾荼之见了那图样却是一楞,因那浓茶之上g勒出的图案,恰恰是一株并蒂莲。
「阿显,你可知道并蒂莲的图样代表甚麽意思?」
「我知道呀!」汤显答得大方,「贾公子怕是不知道,前几年我们这儿的学舍出了个状元,相传考试前夕,学舍里的莲池中罕见地开出了一朵并蒂莲,莲叶上的纹路恰似某位书生的名字,後来那人果真高中状元,一时蔚为奇谈呢!」
汤显将茶递给贾荼之,道:「祝贾公子能金榜题名,一试成状元!」
「不敢当,我能榜上有名就该庆幸了,还妄想甚麽状元呢?」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呀!」汤显想了想,「不然这样吧!贾公子,这分茶还有另一种方法是注汤的,那可难得多,我会努力学的。你若是能考中状元,我习成之後便表演给你看,如此可好?」
「有你这番话,我可真要好好备考才行。」贾荼之一笑,「待我中了状元,你莫要忘了此约。」
翌日,贾荼之离开茶馆,住进学舍里埋头苦读,多年寒窗,竟也真让他考上状元,不仅得了官职,还得了皇帝赐婚,将一名官家千金嫁与他为妻。但由於仕途忙碌,贾荼之十年来未曾再拜访过莲心茶馆,只遣了人送来礼物、银两聊表感念之意。
汤显习成注汤分茶的技艺,却始终没有机会在他面前表演,没能再见上他一面。并蒂莲的另一个意思,他是知道的。
贾荼之在孟冬时节总会想起一个孩子。
一别经年,一载已过,他记不清那孩子的容貌,只依稀记得他分茶的模样很是专注,令观者心静。如今那孩子应该也已经到了能成婚的年纪了吧?不知道他的分茶技艺是否有所长进?不知道他如今过得是否安好?也许,他哪天得了空,该去莲心茶馆看看……他一面写奏章,脑中一面转着诸如此类的事情。
「相公!」妻子的呼唤引起他的注意,「管事的说,门外来了个做茶百戏的卖艺人,我们让他入府表演如何?」
贾荼之轻叹一声。他这由皇帝赐婚的妻Ai好风雅,g0ng里流行甚麽玩意儿她都要搀和,就怕赶不上人家的话题。就拿茶百戏这事来说吧!他的妻邀了许多人进府卖艺,可每个他都觉得不如那孩子的技艺来得好。
他曾试图在那些人当中找寻那孩子的身影,但终究是无果。
「随你吧。」他搁下笔,与妻走到客室。
管事的已将府里上好的茶具摆了出来,客室中焚起了檀香,檀香沉沉中跪着一名青年,垂首煮好了水、点好了茶,就待贾荼之夫妇俩前来。两人在青年对面席地跪坐,看他一手执茶盏,一手持茶瓶注水。只见青年手腕轻转,茶盏微倾而悬,水流沿着杯盏之缘流动,水绕腕转之际,茶汤中已有细白茶沫组成丹青幕幕。
冬夜遇君、茶馆习字、学舍温书、金榜题名、鱼跃龙门、帝赐良缘……每幅图在小小茶汤面上下沉,再浮起便又是另一番水墨图像,如云聚散,分合有时。
贾荼之之妻和管事的一面看,一面赞叹连连,唯贾荼之的眼神一次深似一次。待最末那株并蒂莲浮於茶面上,贾荼之抬眸望向青年,目光沉沉,正要发话,却被那人抢先开口。
「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莲花本自双。」那人轻声言道,「祝贤伉俪恩Ai长久,白首不分离。」
「哎呀!你这人不但分茶的技艺好,连嘴巴也甜。」贾荼之的妻子笑弯了眼,「你叫甚麽名字呀?我让人给你打赏的钱……」
「不必打赏。敝人是依约而来,如今事情已成,敝人还要赶路。」
话落,他拾起行囊告辞,方出了贾府,贾荼之自他身後追了出来。
「阿显!你是不是莲心茶馆的阿显?」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汤显停下脚步,「我要回乡成亲,此後应是不会再来汴京了。」
「成亲?」贾荼之一楞,「也是……你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时光匆匆,令人唏嘘。」
「是啊!」他回首朝他一笑,「我还没祝贺你呢!恭喜你功成名就、喜获良缘,娶了个美娇娘。」
「谢谢……你此番回去,可还有没有缺盘缠?我……」
「我甚麽都不欠的。」就只欠了个人。汤显恍惚地想,却没敢说出来,步伐沉沉地转身离开。
贾荼之望着他的背影离去。茶汤中并蒂莲化沫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