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岛国的季节异於母国,即便入秋仍是溽热,头顶上的吊扇「喀瘩喀瘩」地卖力旋转着,却无法驱散热气,为了通风而打开的窗子成为蚊虫进攻报社的最佳路径。「好热啊!静不下心来工作了啦!」穿着衬衫的某人一面喊着,一面打Si稿纸上的蚊子。蚊子血和纸上的墨迹混在一起,牠细薄的虫翅颤动一下,而後颓丧地静止。
「文月新!不要抱怨!」报社主编瞪向他。
「这麽热的天气谁有心情工作?」新随手翻着桌上的稿件,「台湾人也太喜欢做汉诗了吧?选诗好累,不能全部放进汉文版的栏位吗?」
「笨蛋!哪能全部都放啊?给我有g劲一点!」
新懒洋洋地答了个「是」。
「你要认真点工作啊!前几天你选出来的探花作品还有错别字呢!你以前的汉学到底学得怎样啊?」
「嗯……马马虎虎吧……」新有点心虚地低下了头,「夏目漱石的汉诗集多多少少读了点。」
「喂!你这可不行啊!再这样下去,刚加入诗社的台人子弟都要超越你了啊!」
「那种事无所谓吧?我又不写诗……」
「你说甚麽呢?击钵Y可是现在交际应酬必不可少的吧?今晚滢社恰好有集会,你就代替我以报社的名义参加吧!」主编笑着拍了拍新的肩膀,「年轻人要上进点啊!可别让报社丢脸。」
「请等一下!您只是单纯地不想去吧?」
「哎呀!你最近不是在选中秋赏月的诗句吗?随便背个几首应付一下就好啦!没问题的。」
没问题才怪呢!新这般想着,却不敢违背上司命令,默背了一首令他印象深刻的汉诗。那首汉诗是一位笔名为「越冬」的投稿者写的,赞颂中秋月景,辅以神话烘托,描写中秋圆满而己身孤寂,恰好呼应他离乡背井到岛国工作的异客心情。不知道这位「越冬」会不会出席今天的集会呢?
这次的集会选在游酒楼,与会者除新以外都是台湾人,长者较多,当中也有些年轻面孔,每一张脸都挂着合宜的微笑。
「这不是报社的文月先生吗?」滢社社长前来用日语向新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如何?」
「托您的福,近来的工作十分顺利。谢社长投稿非常踊跃,帮了报社不少忙。」
「新先生客气了。」社长眯起眼,「话说最近报上都没有刊登我的作品,反倒是常常看见属名为越冬的诗作呢!」
「有吗?」新回忆了一下,似乎真有此事,「总是要给其他人一些机会啊!」
「也是。」社长不再深究,「那您随意找个地方坐吧?文月先生今天也作诗吗?」
「不了,在座都是专家,我就不献丑了。」新急忙拒绝,「对了!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来担任抄写员吧?」
「咦?」
「请让我来做吧!我很期待能读到各位的作品!」
「这样啊?那就有劳了。」
得到社长首肯,新放下心中大石。「击钵Y」是一种日台文人的消遣,依题目即席作诗,将诗句写在纸条上投入考箱中,再由抄写员把与赛者的作品抄在同一张纸上,交给考官评选,胜者能得到奖品。对文采一般的新来说,不必参加竞争是再好不过的事……虽然辜负了主编的美意。
新暗自向主编道歉,在竞赛结束後从考箱中拿出纸条誊写。虽说在日常交谈方面,日语和台语较难彼此G0u通,不过若是将话语写成汉字的话,两方的人便都能明白。日台双方在汉字的发音上有所差异,但对字义的理解是相近的。新在报社工作时,如果遇到不黯日语的台籍文人,他也会选择用笔谈的方式和对方G0u通。
时节邻近中秋,这次的试题不出主编所料,正是要以「中秋」和「月」二词入诗,考官是社长,考生即是诗社成员们。
笔尖一顿,新发出「欸」的一声,引起社长的注意。
「怎麽了吗?」
「不,没事……」他笑了笑继续抄写,不一会儿便将写满诗句的纸张递与社长,「请。」
社长接过纸张,却不急着阅览,反而向新说道:「文月先生读了这麽多作品,心头应该也难免SaO动吧?文月先生不如也做一首诗与大家同乐吧?」
新闻语一楞,没料想到社长竟会忽然来这一笔,只得搜索枯肠,y是想出一首诗来:浴罢微Y敲枕函,中秋日落月光含。想君此际苦无事,漫数篝灯一二三。
他不安地偷觑其他人的反应,见众人神sE如常,且意外从中发现几道佩服的眼神,新悄悄松了一口气。
「文月先生真是才气非凡……」
「您过奖了。」新笑得尴尬,「和诸位的作品一b,我的文采真的非常拙劣,您还是好好欣赏成员们的作品吧?」
在新的催促下,社长很快就选好了首奖作品,他先以台语Y诵一遍,接着特意为了新再用日文念了一遍:「中秋夜sE衬霜盘,望月伤情思广寒。司羿举灯空想怀,守得破镜影孤单。」
诵毕,社长的眼神巡过在场众人,扬起赞许的声调问道:「这首诗是谁写的?」
人群中有个人缓缓从椅子上起身,那是名约莫与新同岁的青年,白衫黑K,戴了副眼镜遮挡俊雅相貌中的锐气。新直盯着他瞧,青年察觉他的视线,望了新一眼。
「是你?」社长的脸sE微变,语调也沉了沉,「这首诗是拗顽仔,不更有淡薄仔无趣味。注1」
「喔?这亦是无法得注2。」青年微笑,「因为是先生教我写作的呀!」
「你!」
社长一时气极,顾虑到新在场,y是吞下怒气,不情愿地将奖金发下。新不大懂两人在说甚麽,只依稀猜到两人起了争执,使诗会的气氛不佳,最後不欢而散。诗会结束後,新在游酒楼门外拦住了青年,拉着他的衣袖到了人烟较少的地方。
「对不起这麽唐突……啊!请等一下。」
新看青年对他的话没有甚麽反应,以为对方听不懂日语,掏出纸笔正要将方才的话写下来,却被青年按住了手。
「不用麻烦了。」青年日语流利,「我听得懂日本话。请问你找我有甚麽事?」
「原来你听得懂啊……我是报社的文月新。」青年的黑瞳凝在他身上,看得新有些紧张,「那个,其实也不是甚麽要紧事,我只是想向你确认一件事——你是越冬先生吧?」
青年挑了挑眉。
「越冬是一位投稿者,我蛮欣赏他的作品,所以有些印象,而你今天写的诗正好与他近日投稿的诗如出一辙……」
「被发现了吗?」青年耸了耸肩,「其实我今天的诗是抄……」
「不可能是抄他的,因为那首诗还没登报呢!所以……」
青年打断他的话:「抱歉,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越冬,只是他的朋友,不经意看到那首诗就背下来了。」
「谁能一字不差地背别人的诗?」新不假思索地反驳,「这只有作者本人能做到吧?」
「这麽说来,您应该是夏目漱石本人罗?」青年眼带笑意,「虽然替换了两个字以符合诗题,但格律并无改变。」
「咦?你发现了啊……不过,我那是学生时期所背的,能够记得那麽清楚,全是出自喜欢之情的缘故!」
「喔?那这样听起来,你很喜欢越冬啊?」
月光下的青年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魔力,修长的身姿像西洋画册中的希腊雕像。新不自在地挪开眼神,含糊道:「嗯,是喜欢吧。作为读者。」
「是吗?我会转告你的话给越冬知道,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不能把我介绍给他认识吗?」新试探地问着,心中仍是笃定眼前的青年就是越冬。
「你想做甚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新觉得青年的眼神有一瞬间变得相当警戒。
「呃,越冬先生是我喜欢的汉学文人,要是能让他教我写汉诗就好了。」新胡诌了一个藉口。
「呵,日本人要拜殖民地的文人为师吗?这可真是难得。」
「你不必这麽话中带刺。在文学面前,我们都是一样平等的。」
新坦荡地说道,却见青年脸sE复杂。
「平等?」青年低喃,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你真的这麽想?」
「嗯,我是这样想的……怎麽了吗?」
「没事,只是有点意外。」青年淡声带过这个话题,「越冬不喜欢与人来往,想拜他为师是不可能的,若是你不介意,我可以和你互相切磋交流。」
「真的可以吗?」新对事态的发展有些意外,「那我该怎麽称呼你呢?」
「我想想……不如,你就叫我江楼吧?」
江楼,这两个字正是新用「中秋」一词在夏目漱石的汉诗中替换掉的字眼。
「请别拿我寻开心,你的真实身分到底是甚麽?你真的不是越冬先生本人吗?」
青年浅浅一笑。
「你说呢?」
注1这首诗还不错,但有些无聊。
注2那也没办法,因为是老师教我写作的。
注3此篇文章所使用的台语字因时代缘故,是以《台日大辞典》收录字词为主,酌用台语汉字为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