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弱水 > 寄月y
    小小的窗框着一方夜空,监狱的铁条将狭隘的月夜分割得更窄,月光艰难地钻过缝隙落下,凉凉地照亮斗室。今天是满月。

    「阿春,你在看啥物?」狱友这样问你,「月娘?」

    「嗯。」你垂下目光,「咱乎警察掠来遮嘛个外月啊。」

    「免C烦,日本人袂凊彩刣人,怹毋敢。」

    狱友以为你在担心自己会因抗日行动而被判处Si刑,如此缓声安慰你。确实,在几次大规模镇压抗日分子的举动之後,日本政府的行为引来不少国际非议,母国也有对台湾人怀抱同情之人,纷纷声援受殖者。对释出善意的人,你心里是感谢的,但你知道那些人可能只是将你们视为「弱者」,而非「同胞」。想到无法处於平等的地位这一点,你感到寂寞。

    入狱之前曾结交过一位日本友人。与刻意接近、结交以从中获得讯息与好处的利益之交不同,那位朋友可能是你唯一真心相待的日本人也说不定……话虽如此,不过对方或许并不这麽认为吧?与他分别的那天,头顶上的月亮和今夜一样流动着凄凉的光。

    「江楼先生,你的真名是甚麽呢?与你认识好一段时间了,却还是以假名称呼朋友,这不是很奇怪吗?」在小小的职员宿舍里,那位朋友这麽问着,「还有,每次见面不是约在咖啡馆,就是约在我家,我一次都没有去过你居住的地方呢!」

    「我家人口很多,太吵了,不适合。」你这样子敷衍地回答。

    其实你家中只有你与母亲两人而已,你和母亲在处世的想法上有些分歧,所以相处得不太好,可是她是你唯一的亲人,因为这个缘故,你没有办法狠下心来弃她不顾。

    「是吗?」对方露出怀疑的脸sE,「住的地方也好,名字也好,甚麽都不告诉我,江楼先生你难道是神秘主义者吗?」

    「倒不是那样。」你笑了笑,「再说了,那些资讯也不是秘密啊!只要你有心,去滢社打听一下,他们就会告诉你了吧?毕竟他们对日本人可是很友好的!」

    「虽然也可以那样做,但是身为朋友,我不想从其他人口中知道你的事情啊!」他目光真挚地看着你,「要是能够听你亲自跟我坦白就好了。」

    他似乎话中有话,你躲开他的视线,摘下眼镜低头擦拭,假装没有听见他在说甚麽。

    「话又说回来,越冬先生过得如何呢?」看见你的模样,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提了一个新的话题,「他一如既往地积极投稿,不,最近似乎更加踊跃了,是发生甚麽事了吗?」

    「并没有甚麽特别的事情发生。可能是因为季节正好,所以诗兴大发了吧?」

    「喔?是这样吗?我还以为近来的社会风气会对他造成影响呢!这阵子不是到处都能感受到一种肃杀之气,滢社聚会时也显得小心翼翼的。」

    隐约查觉到了些甚麽。你的眼神暗暗警戒起来,紧紧地盯着他。

    「甚麽意思?」

    「江楼先生难道不知道吗?近来政府在加强取缔异议分子,怕有人暗中策划反叛行动。不过说来奇怪,当警察锁定嫌疑人要进行逮捕的时候,那群人不知道从哪里听到风声,每次都能早警方一步离开避风头。」

    「嗯,的确很奇怪呢!」你附和着,「真是不可思议。」

    你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然而友人自顾自地说道:「真好奇那个人是怎麽通风报信的?如果要获得政府消息的话,那个人和日本官员或亲日派的应该有所接触,当然啦,得到讯息之後还得用隐密而快速的方式传递出去,确保同党的人能知道……」

    「喂!你说够了吧?」

    粗声粗气地打断他,话语一出口你马上就後悔了。他低头沉默良久,而後抬起头来看你,眼眸里盛着悲哀,那是感觉到被背叛了才会出现的眼神。相顾无言。不,可能也不用再多解释甚麽了吧,你愣愣地垂下头。

    「我啊,最近被主编说,身为编辑,应该要多注意一下稿件的错别字问题。」友人沉重地开口,「我总是和他说,那也许不是错别字呢!汉诗的话,用这样子的字词说不定是作者有特别的用意啊!」

    你沉默着,静静地听他说话。

    「越冬先生的诗,意外地有很多令人匪夷所思的字。」他顿了顿,「台语的功力稍微进步了些,读汉诗时也能以台语发音了,重读了越冬先生的作品之後,发现不得了的事情。」

    友人攅紧了拳头,恨恨地说道:「利用我们家的报纸真是了不起,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投稿的吧?越、冬、先、生!」

    你无从答话,那个人说的话句句属实:与日人交好,化名投稿,利用汉字台日读音不同的语言事实,透过每日发行派送的报纸,暗中向夥伴传达日本政府的动向。这些的确都是你一直以来在组织中被交付的任务,你从未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即便是被友人质问的现在,你也不觉得自己犯了甚麽滔天大错。

    只是,稍微,觉得有些对他感到亏欠而已。你对自己竟会在乎一个日本人的感受而感到意外,不过这样子的情绪很快地被你冷静地搁置。

    「我以为你只是一个天真的傻小子,没想到观察力还挺好的。」,你翘起二郎腿,上下打量他,「这些事情,除了你之外,有其他人发现吗?还是说,你告诉其他人了?」

    友人看起来十分恼怒。

    「如果我和别人说了,你以为你还能安然无恙地在这里与我说话吗?」

    「说的也是。那我还得感谢你帮我保守秘密罗?」你讽刺地笑了笑。

    「不要用这种方式跟我说话!你利用我,我对这点非常生气!」

    「我是利用你们发行的报纸,不是利用你。」

    「两者有甚麽差别啊?」友人皱起眉头,「你为甚麽不坦白跟我说呢?讨厌现在的治理方式,我能跟你站在同一阵线上,帮忙你们啊!你应该也知道,也有日本人不满现在总督府对台人的态度,所以……」

    「你要站在甚麽立场呢?背叛自己的国家来协助台湾人吗?」

    「为甚麽要这麽说呢?日本现在也是你们的……」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他匆匆住了口。

    「你明白了吧?就你这样子的心态是帮不了忙的。」你起身,到他的面前站定,望进他单纯澄澈的眼睛里,「新,你之前说过,我们是平等的、一样的吧?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的想法是错误的,人和人之间,相异的地方可多了。」

    你轻轻地,叹息般地说了这麽一句话:「你和我,从本质上就是不同的。」

    与其说是说给他听,不如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吧,你想。

    「你……」

    新开口还想说些甚麽,却被你无情地打断。

    「好了,既然你已经发现了,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b较好。」你从地上捡起方才被你随意扔在地上的西装外套,「这也是为了你好,今天就当作是我们最後一次见面。」

    「喂!你不要这麽自说自话啊!给我等一下!」

    你当然没有理会他的话,迳自走出了新的宿舍,下定决心从此以後不要再与他见面。明月为证,今夜是他们友情的休止符。後会无期。

    这是为了不要拖累他。

    与新绝交後,过了几天,你在报纸上看到印有自己名字与照片的通缉令,母亲大惊失sE,你的脸sE却是泰然,彷佛对这样子的结果并不意外。

    既然连新都能发现这种小把戏,报社的其他人应该都能察觉吧?例如新所说的主编之类的。你不觉得是新出卖了你,你深信他不是那样子的人。

    你到警局自首,被逮捕归案,遂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一朵灰sE的云飘进视野,遮挡了小窗後的明月,牢房中的光线黯淡几分。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不知道这一个月来,新过得怎麽样?是不是还在写些拙劣的诗句呢?对於你的作为,他是否还在生着闷气呢?你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想了许许多多,一时没听见狱友在呼喊你的名字。

    「阿春、阿春……」狱友呼喊着,而後实在唤得不耐烦了,动手推了你一把,「李又春!」

    狱友的这一推总算引起了你的注意。

    「按怎?啥物代志?」

    「看月娘看归半晡,你在想啥物?」

    「无啦!」

    你摇了摇头,目光投向遥远的月亮,月幻幻,月光凉如水,如同过往那般。

    「我只是感觉,今仔日的月娘真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