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空洞潮湿的天花板出神,记得小时候这个墙壁就因为年久且滥造,每年到潮湿天气总会在上面洇出一片又一片水渍。
那会儿我睡不着就老盯着天花板瞅,也不知道能看出个什么花来。
今天这块像个小云朵,明天这块是一个糖葫芦,一串串的。那天这个又像小汽车,能从这块开到天花板边边再停住。
有时贺黔难得回来的早,我们俩就像现在这样挤在这张小床上,他胳膊枕在我脑袋下面,顺着我的视线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声音带着倦意:“已经很晚了小翌,看什么呢,还不睡?”
我伸出手指着一处水渍说道:“贺黔你看,这个像不像你?”
那大概是一条像人形的水渍,右半边前面多出来一条痕迹是手臂,两边有突出来的弧度,像个披风。
贺黔在我指的地方看了好半天,无奈失笑道:“为什么说这个像我呀?”
“因为这个是超人,右边的手臂就表示他在飞呀!”我那时候五岁,觉得自己的发现牛逼极了。“你真笨!怎么连这都看不出来。”我抱怨。
贺黔这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笑声传遍了小出租屋的每个角落,我当时怀疑角落里的蜘蛛一定也听到了。
“原来我是超人,我有那么厉害啊?”贺黔笑着拍了拍我。
我挥挥手,认真地说:“不,我觉得你比超人还厉害。超人每天完成任务,也需要休息需要睡觉,可你好像没有,每天脚不沾地不就和飞一样,我都没看到过你睡觉,所以你比超人厉害。”
“是不是所有爸爸都这么棒?”我刚说完,又自顾自叹了口气,“那也太辛苦了。”
贺黔听了我的解释收起笑容,看着我愣了一下,才说:“就你小子会说,赶紧睡,明天还上不上学了。”
五岁的我没看出他看我时眼神里的惆怅,一闪而过又化作笑脸的熟练。
我这才乖巧闭上眼,享受着他难得的抚摸,一下又一下,瞌睡虫逐渐爬上眼皮,意识朦胧前,他抚了一下刚给我吹干的头发,这才听见他轻声说了句:
“谢谢我的宝宝。”
现在的我依旧躺在这张破旧的小床上,仿佛刚刚的记忆发生在昨天,我还是那个需要摸着贺黔衣角睡觉的小孩儿。只是这床又经历了十年“沉淀”,动一下随时有可能散架。
要不说小孩儿的想象力真是天马行空呢。
我随即脑补了一下床榻后的场景,我和贺黔可能坐在一堆一堆散架的破铜烂铁里哈哈大笑,又或者在感受到塌了之后还是像这样躺着,一动不动,享受着这片刻安宁的独处时刻。
那现在的天花板是什么形状呢?
我努力挣着眼去辨识,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发现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咧着嘴,丑得要命。扭曲的笑容好像也在嘲弄我:爱哭鬼!爱哭鬼!
脸上湿的,分不清是那个笑脸洇出来的水滴在我脸上,还是我那不争气的眼泪早已糊满了自己一脸。我更希望是前者,至少听起来没那么窝囊。
贺黔的手搭在我头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像给一只焦躁的猫顺毛。屋里静得只剩下我们俩的呼吸声,还有窗外远处模糊的车流人声噪音,闷闷的,像是隔着一层厚棉花。
我没动,也没睁眼,怕一动,这他妈勉强维持的平静就碎了。但眼泪这东西不听话,它自己往外淌,顺着眼角滑进鬓角,痒痒的,凉凉的。
那只在我头发上的手停住了。
然后,温热的指腹很轻地蹭过我的眼角。动作有点迟疑,甚至带着点笨拙的试探。
我浑身一僵,呼吸都屏住了,眼睛沙沙的。
“小翌?”贺黔的声音就在耳边,压得很低,带着刚睡醒似的沙哑,还有一丝我没听过的、小心翼翼的东西。
我没应,把脸往枕头里更深处埋了埋,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太他妈丢人了,十七岁,半夜躺床上流猫尿,还被逮了个正着。
他的手没离开,反而整个掌心贴上了我的脸颊,粗糙的、带着薄茧的指腹抹掉那些湿痕。他没问我为什么哭,只是沉默地、一下一下地擦着。这沉默比追问更让人难受,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声音还是低低的,几乎像叹气:“......饿不饿?”
我摇头,动作很小,脸颊蹭着他的手掌心。
“晚上没吃呢。”他又说,手移到我后颈,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那里绷得死紧。
“忘了。”我闷声说,声音带着没藏住的鼻音,真他妈逊。
贺黔好像低低笑了一声,很短,气音一样。“冰水箱里还有挂面,鸡蛋好像也有两个。”他说着,手从我后颈收回,作势要起身,“给你弄点吃的,吃了再睡吧。”
他坐起来,只拧亮了床头那盏暗黄的小台灯—那灯还是我小学时用的,灯罩上贴着奥特曼贴纸,已经褪色了。
就在他要抽身离开的瞬间,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也可能是那点没出息的依赖感在黑暗里膨胀得过了头,我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很轻的力道,一扯就能开。
但贺黔停住了。
他没回头,也没说话,就那么保持着半起身的姿势停在那儿。我的手指攥着他那片单薄的、洗得发软的衣角,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只是那时候理直气壮,现在却只觉得指尖发烫,心里乱成一团,骂自己傻逼,又贪恋这一点点可笑的连接。
时间好像粘住了。我等着他扯开,或者问我干什么。
但他没有。
他慢慢地,又躺了回来,身体重新陷入破旧的床垫,挨着我的胳膊传来温热的体温。他没再碰我的脸,只是把手伸过来,越过我的身体,摸索到我的手腕,然后握住了我攥着他衣角的那只手。
他的手很大,完全包住了我的。掌心干燥,温暖,有力。
“那就再躺会儿。”他说,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握着我的手没松开。
天花板上的水渍在黑暗里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影。那个扭曲的笑脸看不见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交握的手,和渐渐同步的呼吸声。厨房依然近在咫尺,但面条和荷包蛋似乎不着急了。
这一刻的安静,比任何食物都更能填满胃里那个空洞的角落。我们谁也没再说话,只是躺在这一张随时可能散架的破床上,像两艘暂时下了锚的船,在湿漉漉的、名为生活的潮水里,偷得一点喘息的空隙。
“我煮碗面吧。”他站起来拍拍我,“加两个蛋,溏心的,像以前那样。”
我没拒绝,只是把脸往枕头里埋得更深了些。
听见他脚步声往厨房去了,我才抬手狠狠抹了把脸。
操,真没出息。
厨房传来开火的声音,锅碗碰撞的轻响。
这屋子小得可怜,厨房和卧室就隔着一道布帘子。我能听见他打蛋的声音,油锅的滋啦声,闻到葱花爆香的味儿—这些都是刻在记忆里的,贺黔的味道。
他很少做饭,忙。但每次我生病、哭鼻子、或者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难过的时候,他就会煮面。一样的步骤,一样的味道,好像这样就能把一切拉回正轨。
我坐起来,靠在床头。十年了,这屋子几乎没变,只是墙上的水渍越来越多,像爬满了褪色的地图。贺黔端着碗进来,热气又糊住了眼睛。
“怎么又哭了?”他把面递过来,我印象里他应该好久没见过我哭了,于是却又像小时候那样平常。
“没哭......水渍滴脸上了。”我接过碗,筷子搅了搅。两个荷包蛋窝在面底下,蛋黄颤巍巍的,一戳就能流出来。
贺黔在旁边坐下,看着我吃。我们都沉默着,只有我吸溜面条的声音。吃到一半,我听见他轻声说:“好,没哭没哭。”
“那水渍,现在像什么?”
我筷子顿了一下。面汤的热气熏着眼,又他妈想哭了。
“什么都不像。”我说,声音闷在里,“就他妈是一摊水渍。”
贺黔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又落在我头上,这次停留的时间长了些。
“慢点吃。”他说,“吃完睡觉,明天送你去学校。”
学校学校,是不是又得好几周不见了。
我点点头,继续扒拉碗里的面。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了,砸进汤里,咸的。但没关系,反正面汤本来就是咸的,喝下去也尝不出来。
贺黔大概看见了,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坐在那儿,等我吃完,接过空碗,然后关掉了台灯。
黑暗里,我听见他说:“睡吧。”
我躺下去,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听见他起身,脚步声往外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一下。
“小翌。”他叫了我一声。
“嗯?”
“......没事,晚安。”门轻轻带上了。
我盯着黑暗里的天花板,那里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枕头还是湿的,但胃里是暖的。
这大概就是贺黔的方式——从不轻易说爱,但煮一碗面,加最后两个蛋,在黑暗里坐一会儿,然后告诉你,睡吧。
而门外的他,在唇上抿了一口带有我眼泪的面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