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眨眼间,无踪城又是一片春和景明。
趁天气和暖,伊澈依着邓影的意思,再次于辰影阁前厅露面。几个月的相处,让他同邓影亲近了不少,此刻正静静伏在对方膝头,透过薄纱屏风望着一楼热闹的大厅,偶尔谈笑几句。
昨夜耗费了不少魂力在伊澈身上,邓影面上略带疲惫之色,神情却是餍足,一双狭长风流的红眸落在精致乖巧的脸庞上,满是笑意。手指流连于柔滑的褐发间,他懒懒笑道:“按照惯例,过几日会有一批上好的衣料送到,澈儿可曾想好要添什么新衣了么?若想不到,我便请城中最好的裁缝来给你量体裁衣,如何?”
知道邓影对自己已算得上足够宠爱,不过这种宠爱多表现在吃穿用度方面,伊澈并不十分在意,闻言淡淡一笑,“阁主这几月差人送来的衣衫饰物,都快将我的更衣间塞满了;再如此,恐怕下次要送的,就得是一座新宅院了。所以,还是请阁主少送些吧,以免其他姐姐们感到不公。”略微顿了顿,他复又笑道:“若是阁主真心疼爱澈儿,倒不如送点别的?”
“别的?”怎会不知伊澈话中所指,邓影皱眉笑了一下,伸手将人拉起来搂坐在腿上,埋首于姣好的颈脖间轻嗅那清雅的馨香,唇间溢出一阵低笑声,“这不昨夜才送了么?还不满足?还是说,澈儿尝过我的技巧之后,食髓知味了?嗯?”
说起来,邓影床上功夫着实了得,与他在一起的几次,伊澈的确感到莫大的快慰。可他并不热衷那事,如此说亦不过因为邓影是珍级食魂,魂力不如蟠龙、玉相遥那般充沛,且他总是有所保留,一次行事下来最多支撑半月,身子便会再度感到不适。所以,他也不得不怀疑对方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试图将他掌控;甚至连带着怀疑蟠龙当初将自己送来辰影阁,是否真的是最好的打算。
不过怀疑归怀疑,也多亏了身边还有邓影在,才让他撑过了玉相遥离开后的这两三个月,这也是他愿意继续与之亲近的理由。但,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他最近亦开始考虑要不要走出辰影阁,去邂逅更多的食魂。
似笑非笑斜睨邓影,微微别开脸躲过凑上来索吻的唇,伊澈故意皱了皱眉,轻哼道:“还不是阁主太过小气了。”
“小气?这话可真是让我伤心啊。澈儿也不想想,我当初答应那一位至多助你三次;你算算,这都几次了?”也不气恼,掬起一缕柔软的发丝把玩,顺手倒了杯馥郁的桂花酿送到伊澈唇边,邓影继续笑道:“若细算起来,我既出人又出钱的,可不是亏本了?下次再遇上那一位,澈儿可得好好替我分说分说,嗯?”
许久没有蟠龙的消息,心中倒也有些想念,伊澈眼底飞闪过一丝黯然,又面色如常接过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转眼朝楼下看去。这一看,却注意到一抹即为与众不同的身影,他不禁微微瞪大双眼,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细细分辨了一回,他轻轻拉了拉邓影的衣袖,低声问:“那是蟹酿橙吧?为何,他会那副模样?”
顺着伊澈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大厅角落里坐着一个凡人,而那凡人身后立着的那个浑身仿佛青铜铸造的机关人,正是御级食魂蟹酿橙,邓影也略显意外的挑了挑眉,饶有兴趣的眯起眼来。一把收紧环在纤腰上的手臂,他望着不解回望过来的冰蓝眼眸,意味深长一笑,“澈儿想要他?”
原本只是单纯好奇为何蟹酿橙化灵之后竟是这副异于常人的模样,伊澈并未想得更多,可邓影之言却提醒了他,或许可以把蟹酿橙留下。这般想着,他弯起唇角,“不好么?这样一来,阁主便不会亏得更多了。”
“澈儿可要想清楚了,且不说他现在看起来就是个青铜疙瘩,那处是否有用;单说带着他那个凡人,看衣饰似乎为墨门出身,不太好惹哦。”下颌抵在伊澈肩头,示意他多看看那位面目普通的凡人,邓影侧脸轻咬小巧的耳珠,低笑道:“其实澈儿大可不必着急,我已替你看好了一位食魂,过几日便到了。”
虽知邓影多半出于好意,但伊澈并不愿意一直在他的安排之下,并不接话,反问道:“墨门又如何?难道在这无踪城里,还有阁主不敢惹的人?”
“呵……澈儿这是在夸奖我么?”愉悦轻笑一声,将伊澈搂回来半躺在臂弯里,邓影垂首啄了啄诱人的唇瓣,道:“若只是他一人,我也没什么可惧怕的;但若他身后真的有墨门撑腰,还是不惹为上,免得自找麻烦。”
或许不想被心仪的少年看轻了,他紧接着又说:“澈儿还不知道墨门吧?他们原是凡间战国时期墨家后学的学派分支,以机关术理论与实践为长,后因理念过于激进,不守人伦而被墨家主流学派所驱逐,谁也不知他们到底藏匿于何处。但澈儿切莫小瞧了他们,奇技淫巧,没有什么是他们造不出来的。我想,那蟹酿橙多半也是被他们改造成这般模样的,还是离他们远些吧。”
眉心微蹙,再次朝那宛如泥塑般一动不动立着的食魂看去,伊澈沉默了片刻,突然嫣然一笑,伸手揽住邓影的颈脖,温言道:“方才还说阁主这些时日送的礼物皆不合我心意,不如阁主帮我将蟹酿橙要来送我,澈儿必会投桃报李,岂不两全其美?”
“要?你当我是万能的?”望着期待满满的蓝眸,邓影好笑又好气,可禁不住唇上传来的轻柔碰触,略想了想,眼底漾开宠溺的笑意,轻轻拧了拧柔软的面颊,叹道:“你呀,就是仗着我宠你,什么都敢要。罢了,你第一次跟我开口,我还能回绝不成?乖乖在这里等着,我去问问。”
“还是我去吧,堂堂辰影阁主亲自过去,反倒惹人戒备。”眼看邓影答应了,伊澈笑得眯起了眼,双手轻按他的肩膀,起身道:“好歹我也是辰影阁的花魁,招待客人本是分内之事,哪里好再劳动阁主呢?阁主还是在此看着,等时机成熟再过来吧。”
目送伊澈拿起矮几上的桂花酿翩然远去,邓影失笑摇了摇头,“便是要招呼客人,也不必拿那壶酒去吧。价值千金的桂花酿,我可是看在你喜欢的份上才肯拿出来的啊,暴殄天物的小东西。”
并不知手里的桂花酿如此金贵,伊澈端着径直来到大厅角落,对有些错愕的男人施了一礼,一面含笑为他斟酒,一面柔声道:“我瞧着公子眼生,可是第一次来辰影阁?”
伊澈今日的扮相并不十分精致,柔滑光亮的长发松松散散系着,搭配一袭珍珠白的长衫,看着雌雄莫辨,自有一种妩媚之姿,看得那中年男人挪不开眼去,面上难掩惊艳之色。死死盯着清雅秀美的面孔,直到他主动端起酒杯送来,男人方有些窘迫的咳了一声,结结巴巴问道:“你,你生得这般好看,难不成就是城中传言的那位,极少露面的花魁?”
“是,难得出来一趟,便瞧见了公子,可见澈儿与公子有缘。”看惯了各色目光,伊澈并不介意被人这样直勾勾的盯着,自顾自拿了个空酒杯斟满,送到唇边轻轻一抿,复又微笑看向面露疑色的男人,“实不相瞒,我方才路过,看到公子身后这位……仆人,觉得新奇,所以不请自来,还望公子莫怪。”
正想着自己一无华服,二无容貌,为何偏偏被花魁看中,还亲自过来斟酒,听得他如此说,又见清澈的蓝眸纯真坦然,男人顿时信了几分,暗暗松了口气。可他似乎不想多提沉默站在身后的机关人,眸光微微一闪,舔着唇道:“这酒不错,再倒一杯给我尝尝?”
耽于口腹之欲,那便是有机可乘,伊澈忙含笑再往男人杯中注满美酒,坐在他身边陪饮。待一壶酒差不多告罄,他装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揉了揉额角,缓缓站起身来,冲目光紧锁着自己的男人歉然笑了笑,“抱歉,我有些头晕,不能再陪公子了……为表歉意,公子今日的花销,我请了。”
已被伊澈举手投足间流露的风情勾得心痒难耐,见他起身要走,男人伸手抓住他的衣角用力一扯,“别走!再坐下来陪我喝几杯!”
“啊……”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伊澈轻呼一声,踉跄着脚步朝不言不语的机关人扑去,又在靠近对方的一瞬间往旁边歪倒,眼看就要重重摔倒在地。而就在此时,机关人动了,以寻常人双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出现在他身边,伸出两条青铜手臂,将他稳稳接住。
冰冷坚硬的触感惹得伊澈不由自主微微一颤,仰头看住偃甲目镜后那双分外澄清的暗金眼眸,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机关人的脸生得十分清秀俊美,是他浑身上下唯一与人无异的地方。可就是这样一张脸,却平静得近乎木然,扶伊澈站定后用平直无波的声线回答:“天宫甲型贰号。”
“天宫甲型贰号?”微蹙了下眉,伊澈正待再问,却见那中年男人已冲了过来,一脚毫不留情踹在机关人腿上,忙出言阻止:“别这样!”
可那男人并不理会伊澈,仿佛气极了似的对机关人又踢又打,口中骂骂咧咧:“你这个肮脏的家伙!你算个什么东西!谁让你跑出来的?滚!快滚一边去!”
已从机关人身上感知到了魂力气息,见他就那么直直站着任由男人踢打,伊澈心中好是不忍,上前将他护在身后,微怒道:“在辰影阁里动手,客人是不懂规矩,还是故意要与辰影阁作对?”
许是看到伊澈竟那般护着机关人,反过来呵斥自己,男人恼羞成怒,一并连他也骂上了,“又与你什么相干?以为是花魁就了不起了吗?还不是任人作践的兔儿爷!再不滚开,老子连你一起打!”
常来辰影阁的客人们都知道阁主邓影极其护短,见男人竟敢当众辱骂花魁,便知有好戏看了,纷纷围了过来,好些个想要博得伊澈好感的,都在旁边帮他说话。如此一来,男人可谓犯了众怒,羞恼到了极点,不由分说扬手便要往他脸上扇去。
突然上前一步,挡在伊澈身前,机关人看着男人,面无表情的说道:“不要打他,他受不起的。”
“你他妈的……”
还要再骂,邓影已领着辰影阁的护卫走入人群,冷冷道:“这位客人对辰影阁的招待似有不满,不如移步雅室,对本阁主说个分明吧。”说罢顿了一下,他转眼看住伊澈,“澈儿,此事因你而起,你也一道过来。”
男人明显想要开溜,但辰影阁的护卫哪里会给他机会,瞬间便将退路阻断,另几人簇拥着他往偏厅走去。与邓影交换了一个眼神,伊澈轻轻握了握机关人坚硬的手指,放柔嗓音道:“跟我来。”
进入雅室,邓影挥手让护卫们退走,转身对面色青白交错的男人冰冷一笑,不紧不慢的说:“墨门的人可知你擅自将这机关人带出来,并不打算归还之事?”
“你说什么?”眼中浮起难掩的慌乱,男人不敢与邓影阴沉沉笑着的眼对视,因为他的确是伪造了墨门首领的印信,假借任务之名将机关人骗出来的。这是死罪,他当然不会轻易承认,随即虚张声势的嚷嚷道:“既然你知道我来自墨门,还不赶紧放我走!小心我叫来帮手,让你辰影阁从此永无宁日!”
“是么?”意味不明笑了一声,邓影缓缓坐下,指尖在华美的漆木桌上轻轻敲击,直到男人开始坐立不安的四下张望,他方再次开口:“我也想看看,墨门到底有没有本事将辰影阁闹得天翻地覆,你且将所谓的帮手叫来吧。”
逃离墨门之后,一直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来无踪城也是想着墨门中人为了避免暴露身份,从不来这种热闹之所,男人怎可能有胆子发信息联络门人?眼看邓影丝毫不惧,他顿时没了底气,颓然垂下头,半晌低声问:“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深谙打一巴掌给颗糖吃,方能获取最大利益的道理,邓影让人送来一桌精致的酒菜,主动给男人倒了杯酒,温和笑道:“其实我也不是要为难先生,不过是我家澈儿看中了你的机关人,我打算买下来送给他,以博美人一笑。”
当初骗走机关人便是为了让墨门中人追捕自己时有所忌惮,可谓是男人的保命稻草,他忙不迭摇头,“不卖!我绝对不卖!天宫甲型贰号,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救我!”
然而,机关人并未如男人所愿,因为他的手一直被伊澈轻握着,那温暖的气息给他一种没理由的亲近感,让他愿意顺从。目光在伊澈面上停了停,他看向急红了眼的男人,平静说道:“根据我的判断,他们对你没有威胁,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是啊,先生要走,我辰影阁自然也不会强留。”顺势接过机关人的话,邓影笑得越发柔和,甚至还起身帮他开了门,笑吟吟说道:“不过,离开辰影阁之后,你是否还能保命,又能活多久,就很难说了。毕竟,将背叛者的消息递给墨门,也算卖了墨门一个人情,我可是只赚不赔的。当然,我也可以将这个人情卖给你,并且支付一笔你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银钱。”
见男人眼神微闪,似有心动的迹象,邓影用充满诱惑的口吻接着说:“将机关人卖给我,你以往所有罪责都有辰影阁替你扛下,还能找个无人知晓处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这样好的交易,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好好想想吧。”
摸不准邓影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但男人不敢赌,因为一旦被抓回墨门,痛痛快快的死恐怕成为他下半生唯一的奢望。暗恨自己为何今日会鬼使神差走进辰影阁,他犹豫了好一阵,终于不情不愿的点头,“好,我可以将机关人卖给你,但除了银钱,你还必须保证墨门的人永远都找不到我!”
“这容易,我答应了。”眼看交易达成,邓影叫人送来三界地图供男人挑选去处,转头对伊澈微微笑道:“行了,你先带机关人回去吧,这里有我。”
对邓影投去一抹感激的浅笑,伊澈牵住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机关人,仰面看向偃甲目镜后澄清的金眸,柔声道:“跟我走,好吗?从今往后,你再也不必如同工具一般为人所驱使,你可以自由的选择今后想走的路。”
“自由的……想走的路……”暗金色的瞳眸微微闪动,机关人一点点低下头,望着身量只到胸口的少年,又将目光移到彼此握在一起的手。过了片刻,他终于迈动脚步,随伊澈一起,走出了雅室。
带着机关人回到住处,伊澈坐下来细细打量他,见那双清澈的金眸也在默默回望自己,不觉弯起唇角,含笑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是被那个自称辰影阁阁主的男人买下的,应该叫他主人,但是,我只想叫你主人。”静静看着伊澈,将他的手拉起来按在胸口那道暗光闪烁的裂隙上,机关人说:“我没有心,这里一直是空荡荡的。可看到了你,听见你跟我说话,我觉得这里似乎被什么看不到的东西填满了。”
明明是平直得没有半点情绪波动的话,却自有一种稚子般的纯真,听得伊澈心生怜惜,抿唇笑了笑,轻声问:“你知道自己是食魂蟹酿橙么?”
“我知道。”
“那你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为何那个人会叫你天宫甲型贰号?”
面无表情的俊脸上罕有出现了一点迷茫,机关人沉默了一下,“我的记忆组件受到过损伤,不记得了。但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努力修复受损的组件,然后回答你。”
猜想那并不是一段愉快的记忆,既然不愉快,那也没必要去记起来,伊澈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只是随口问问。我是食魂之乡空桑的少主,伊澈,你就叫我一声少主吧。往后,我唤你阿橙,可好?”
“好的,少主。”
含笑答应了一声,见蟹酿橙发上沾了不少灰尘,青铜手臂上亦有点点污渍,想来将他骗出来那个男人从未珍惜过他,伊澈有些心疼,问:“你可以沐浴么?”
“沐浴?是用水清洗身体吗?可以的。”仿佛很喜欢跟伊澈说话,蟹酿橙回答完后,又主动说道:“不过我身上的机关不能经常沾水,需要用机油来保养,我自己有带。”
直觉这是位性子十分乖巧的食魂,伊澈对蟹酿橙多了几分喜爱,想对他更好一些,遂站起身来,含笑道:“那好,我去备水帮你清洗一下,你在此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