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伦先生正在亲吻我。
意识到这点,我的脸突然就红透了。
我害怕、害羞、不知所措,却又在先生那舌头强悍地侵入我颤抖的口腔时,拼命在床上把自己的身体往那炽热之地送,献祭似的,生怕晚了一步。
我知道吻是上流人物才配互相赠送的高贵东西,贫民窟那破地方,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接吻。
最下层的人们互相憎恶,辱骂,嘴里天天都散发着酸臭的味道,吃着穷雇主传下来馊的食物,每个人都像喝着下水沟长大。
我当然也不例外,更何况,我还天天嘴里被灌脏泥、尿,理应当是最脏最恶心的那一个,但好在牙齿还算奇迹般地健康,唯一烂掉的一颗牙也在做手术的那天给补上了。
来到这里后,佣人给我刷牙,牙膏的味道很香,像剥了壳的水果,我听话地张嘴,每天按时刷三次牙,上齿到下齿,进进出出,恨不得他们更加深掏进去,把我的整条喉咙都清扫干净,让我再也闻不到自己身体里的恶臭异味。
我万分庆幸在帝伦先生吻我的嘴的这天,哪怕在醒来后,口中依旧一片残余的芬香。我能用那体内的香味迎接对方,展示自己再也不是那条躺在污水泥里垂死挣扎的野狗。
但,正当我闭着眼,回吻得起劲,我和先生的舌头都紧紧纠缠、交打在一起,口水融合得密不透风、激到咕咚咕咚作响,响彻耳畔,那胡须一点点往我的下巴上扎,宽厚的胸肌隔着衣服也一直用力往我胸上挤压,像是要把我瘦弱苍白的身子压变形时……
“啪”地一声。
帝伦先生把我摔进被单,眼神一沉,飞速甩我一个滚烫的耳光。
我被抽得偏过头,一阵沉默后,大脑轰然作响。
“啊……!对——对不起,先生…..!我错了,饶……饶了我……”
也没来得及想脸上是不是有血,我战战兢兢地跪了起来,跪趴在床上,膝盖却又因床垫太软跪得很不稳,加上我吓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更跪不稳,手指慌乱地想要紧扒住床面,稳住,唯恐自己再次犯蠢。
我连看都不敢再看帝伦先生一眼。
这些天都睡在一张床上,让我这愚蠢的脑子发了昏,偷看过很多眼那张英俊成熟的脸,忘了帝伦先生是比我过去那些雇主地位要高上百倍的存在。
我在那些之前的雇主面前都卑微得连猪和狗都不如,我怎么胆敢擅作主张,在帝伦先生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动自己的身子和嘴?
脸很快疼得肿胀起来,光溜溜的身子摆出凄惨、难受又扭曲的姿势,我一直在抑制不住的颤抖间,重复那些恳求宽恕的话,对不起,饶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不怕被打到奄奄一息,甚至就这么被抽死也没关系,我就怕被送回东区,送回那群欺负我的人手中,最后一眼我嘲讽过他们,他们那种小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会被用最残暴的方式折腾死的,就连我的尸体都会永远不得安宁,我到了地狱还会继续忍受苦难——
那双大手忽然轻轻地抬起了我哭到泣不成声的脸。
温暖的触感。
我透过眼里的湿润,看见帝伦先生的眼睛,痛苦又执着地盯着我的脸,那双灰绿的眸子深深嵌在那张饱经岁月的面孔上。
为什么…?
我的身子莫名停止了颤抖。
但还是很冷。
那只暖和的大手渐渐变了力度,不再有扇我脸时的用劲,只是轻飘飘地扣在我的脸侧。
我无比眷恋那样的温度,但再不敢凑得更紧,只是干巴巴地坐在原地,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那样,听候指令。
帝伦先生轻轻抚过我面部被打肿的地方,我的眼睛下意识被刺激得一眨,但很快就又不敢动了。
我从来没有被这般温柔地触碰过,他像当初替我擦去脸上的灰时那样,替我拭去脸上还在无声流着的眼泪,大拇指轻轻地按着我的皮,划上划下,直到再一次划上时,我看见那双略带哀伤的眼睛忽然一顿,然后勾进我湿润的眼尾,往下一点。
先生轻轻摩挲着我的眼尾,叹了口气,直到我终于想起,那是几天前的手术中,那块细小的黑点印上的位置。
“疼吗?”
又是一声沉着的叹气。
“孩子,我不该打你。”
我看着帝伦先生,怔愣,总学不会在正确的场合出声。
我没反应过来他在跟我说话。
那天晚上,帝伦先生没再回来。有个女佣提着热毛巾和药膏过来替我擦拭、消肿。
“先生吩咐我告诉你,今天晚上,一定要正着睡,不要压到伤,不然你的脸恢复得更慢。”
冷冰冰的语气,但我很高兴。
这意味着先生并没有要赶我出去的意思,哪怕我接二连三犯了错,他还是选择饶恕了我,甚至温柔地帮我擦掉了眼泪。
那么绅士的举动,对我这样的人。
只是我本应该感到万分高兴,这份高兴中却夹杂了一点我看不清的东西,就这样不清不楚地压在我的胸口,一直下沉,胸口发热。
“给我拿面镜子过来。”
女佣刚要离开,就被我喊了回来。
她眼神一顿,像是对我的语气很是不满。
我无所谓,也从没想过放轻语气。
毕竟,能睡在这张大床上的人始终是我。我在先生面前战战兢兢,不代表我就要对这些冷漠的下人客气。
更何况,我认为先生肯定从来没有对他们露出对我露出过的眼神。
这份想法使我感到愉悦。
拿到镜子,我直接摆正,往里头瞧。
紧接着,我被吓到差点摔碎镜子。
指腹死死扣在镜子的边缘,攥得泛白,我简直不敢相信镜子中的画面。
这还是我。
我依然能从这张几乎无法从任何一处看出锋利感的脸中,每一处五官,看出我过去受尽欺辱的影子。
不得不承认,当那刀刃刺进我的每一寸面部皮肤时,我也曾幻想过自己会不会变成和能接近帝伦先生的模样,绅士,却依然能露出强硬决绝的表情,强者一样的脸。
我好失望。
可再一看,这张脸还是有不少区别的。
眼尾拉长了一点,使那颗痣落在的位置看上去很自然,像笔墨未处的一笔点睛。
嘴唇轮廓更清晰饱满了一点。
鼻梁直了一点。
明明这些个方面的区别并不算大,但仔细盯着看,居然还是会感到不一样。等到再度回过神,之前那份既视感被冲刷了不少,我恍惚地盯着自己那双生来蓝色的眼睛,吓了一跳。
我把镜子塞回床头柜,回头确定了四周无人,再蹑手蹑脚地爬回床上。
被子遮过脑袋,我感觉到自己的瞳孔疯狂在眼眶里颤抖。
……那是谁?
是谁!
是我,不……不是我。
我被这样的想法折磨到几乎一夜无眠。
断断续续醒来后,我赶在佣人来替我更换衣服前又瞥了一眼镜子。
没有睡上安稳觉,我的眼底覆了一层薄薄的青,再往上就能再次直视我那双生来阴郁至极的眼睛。
而这双眼睛就这么嵌在一张莫名结合了弱气和贵气的脸上。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两者究竟是怎么混淆到一起的,一个矜贵昂首的“弱者”……可偏偏这两者就这么近乎完美地融合了。
直到这份美好的平衡被我这双飘忽怯懦眼睛打破。
怪不得先生要打我!
原来我晚上就戴着这么张脸,迫不及待地疯狂表现自己,表现得跟个婊子没什么两样。
找到错误根源,我急切地想对先生再一次道歉。
昨晚的道歉纯粹是出于害怕被送出去,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知道先生是一个多么慷慨宽容的人。我却用小人的心思去揣测他,这无疑又让我更加羞愧几分。
可等到换上衣服,坐到早餐长桌前时,我依然没看到帝伦先生的身影。
昨晚那名女佣就站在我的身侧。估计是先生特意叫来伺候我的。
自从来到这座宽敞大气的别墅里,我一直维持着一副直挺背脊的模样,以前在贫民窟里被殴打得有多蜷缩身子,弯尽背脊,我在这里就挺得有多直。
“先生去哪了?”
我花了好久的功夫一刀一叉从容吃完这份早餐,拿纸巾轻轻抹干净嘴角,心里却早就慌乱不已,不知道是不是先生其实还在生我的气,已经开始想着如何把我扔回去……
“今天是礼拜日。”
那女佣说。
“……什么?”
我皱了皱眉,正声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今天是礼拜日。”
她站立笔直地微微垂视着看我。
我知道她瞧不起我。
但实际上,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那张嘴巴轻微地一张一合,声音冰冷又机械。
“礼拜日,弥撒,去教堂。”
我心里顿时一紧。
随后逐渐回想起,礼拜日在西区的特殊意义。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果然是个乡巴佬。
我生怕她来这么一句我不知道该怎么接的话,但她也只是继续垂着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继续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继续说——
“去见圣子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