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永恒,没有尽头。
艾尔德里睁着眼睛。
白塔不分昼夜,这里的光线永远被浓雾隔绝在外,卧室窗帘拉下,只有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窒息的幽暗。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
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都还残留着被那非人力量碾压过的酸痛与余韵。那些记忆像是附骨之疽,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甚至不用侧头,就能感觉到身边那个庞大的热源。
克伯洛斯。
那头巨龙正安静地躺在他身边,呼吸平稳而悠长。
那股熟悉的、混杂着薄荷、松脂与冷冽金属的气息,如同这张天鹅绒大床本身,将他牢牢禁锢在这片黑暗中。
艾尔德里僵硬的身体动了动,他用尽了最后的气力,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
他背对着克伯洛斯,侧躺着,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这个姿势能带给他一丝可悲的安全感。
在这绝对的寂静与黑暗中,他所有的感官都被迫转向了内部。
那道在爱欲囚笼中被他强行筑起的、用以隔绝痛苦的精神壁垒,在所有残忍的爱抚结束后的此刻,轰然倒塌。
一滴冰冷的、无声的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渗入身下昂贵的丝绒枕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那被他刻意压抑、封存了太久的记忆,终于在这片绝望的黑暗中,如同开闸的洪水般,呼啸着将他彻底淹没。
他曾以为自己只是艾尔德里。
在十六岁以前,这个名字后面是空白的。
父亲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在他出生前便已死去的幽灵。
母亲很少提到他,只说他是一个名叫塞拉斯的精灵,一个主动抛弃了过往、脱离了精灵族的流浪者,因此不能再使用自己原本的姓氏。
“流浪者是没有姓氏的。”母亲总是这样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说,“我也一样。我追随他的意志,抛弃了过去,所以我只是卡莱娅。”
于是,他也只是艾尔德里。
他们生活在荒原边缘那栋孤零零的小屋里。
母亲虽然不会任何具体的法术,却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忧郁。她教他识字,教他礼仪,在漫长的冬夜里给他讲那些关于星辰与古老帝国的传说。
她是他全部的世界,是冬夜炉火旁讲述银月森林与古老精灵秘闻的温柔声音,是凝望他时眼中化不开的浓稠爱意。
那时的艾尔德里,最大的乐趣就是探索那个被母亲锁起来的地下室。
那里成了少年无法抗拒的诱惑。
当他终于撬开那把锁,里面没有怪物,只有堆积如山的、落满灰尘的手稿与笔记,弥漫着旧羊皮纸、干涸墨水和某种冰冷魔力尘埃混合的气味,冰冷而迷人。
——是那个名叫“父亲”的幽灵唯一存在过的地方。
那里成了艾尔德里秘密的王国。
他凭着惊人的天赋,在那些复杂到令人晕眩的魔法阵图中自学了魔法。母亲发现时,没有严厉斥责,只是眼中掠过一丝他当时无法读懂的、混杂着骄傲与深重忧虑的复杂神色。
在所有遗物中,最吸引他的是那些关于时空魔法的笔记。
它们谈论平行、交点、魔网的缝隙,理论艰深,远远超越他的理解。
但他把它们全都背了下来,每一个符文的转折,每一句艰涩的咒言,都像吞咽烙铁一样,把它们全都刻进了脑子里。
这似乎是他与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之间,唯一可能的联系。
他以为,这平静而孤寂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直到那一天,一个名叫莫里斯的法师来到了他们居住的村子。
那个自称是游历学者的男人,穿着考究的长袍,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智慧与力量。艾尔德里在村镇上远远地看见了他,立刻就被那种属于施法者的渊博气息所吸引。
艾尔德里至今还记得自己当时那愚蠢的兴奋。
他不顾母亲平日的告诫,主动凑了上去,在他面前展示了自己那点微末的魔法伎俩,看着掌心跳动的火焰,渴望得到这位大人物的认可。
“惊人的天赋。”莫里斯当时是这么赞叹的,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孩子,你不该被埋没在这种荒原里。你应该跟我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提议收艾尔德里为徒。
那时的艾尔德里以为,那是命运的垂青。
他兴奋地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他憧憬着外面的世界,憧憬着或许学成冒险归来,他能去某个领主的领地当一个供奉法师,彻底改善母亲的生活。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母亲脸上前所未有的恐慌。她抓着他的手,坚决不同意他离开。
“他不是好人,艾尔德里,他会害了你!”
艾尔德里只觉得母亲不可理喻,他被渴望已久的自由冲昏了头脑。他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最终,他不顾母亲的泪水和恳求,还是跟着莫里斯走了。
现在在黑暗中回想起来,那哪里是什么垂青,那分明是猎人看到了猎物时露出的獠牙。
莫里斯看中的根本不是他那点可怜的魔法,他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血脉——那头在精灵族中都显得另类的、遗传自塞拉斯的银发,以及那双与卡莱娅如出一辙的冰蓝色眼睛。
他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导师的信任,以为自己终于抓住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向母亲证明他已经长大。
他沉浸在莫里斯编织的谎言里。
直到那个毁灭性的晚上。
莫里斯正在整理他准备远行的行囊。艾尔德里正要上前帮忙,目光却忽然凝固了。
在那个陈旧皮革行囊的背带搭扣上,他看到了一个东西,一个极其微小、几乎无法察觉的印记。
那是一个被简化了的、三瓣雪花的图案。
艾尔德里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他不知道那个道标是如何出现在莫里斯行囊上的。
他只知道,这个图案,只有他和母亲卡莱娅才懂。这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秘密。
小时候,在荒原的冬天,母亲会在结霜的窗户上给他画下这个图案。她叫它“冬之心”。当艾尔德里独自去森林里搜寻草药时,母亲会叮嘱他,如果在路上看到了她用树枝画下的“冬之心”,就代表“林中有狼,立刻回家”。
它的含义是:致命危险,立刻回头。
这个只属于他和母亲的、代表着最高警示的道标,为什么会出现在莫里斯的行囊上?
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强压下颤抖,趁着莫里斯转身去拿另一件法袍的间隙,他颤抖着手,鬼使神差地解开了那个行囊的夹层。
在那里,他发现了那封用王室火漆封缄的密信。
火漆上,是帝国王室的徽章。
信是国王奥斯瓦德亲笔写给莫里斯的。
“……务必在凛冬节前,随军抵达东境,彻底‘解决’卡莱娅·银耀。此事若成,你转化巫妖背叛王室的过往,我可既往不咎……”
卡莱娅·银耀。
银耀。
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艾尔德里的灵魂。
那是人类最古老、最尊贵的王族姓氏。
他的母亲……是王女?那位素未谋面的奥斯瓦德国王……是他的外祖父……
而她的家族,他们的家族……正在派军队和刺客来猎杀他的母亲。
艾尔德里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那个道标,是母亲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向他发出最后的警告。而这封信,更是揭示了他导师的真实身份——一个被王室通缉的巫妖。
他在极度的恐惧和愤怒中,本能地想起了父亲笔记中那个晦涩的时空陷阱符文。
他不知道那个陷阱会将莫里斯流放到哪里,是星界的虚空,还是某个炼狱的位面。
他只知道,这个巫妖必须消失。
他趁莫里斯最后一次检查装备时,将那个符文激活,藏进了他的法袍衬里。
他成功了。
莫里斯踏入陷阱的瞬间,空间裂隙像一张巨口将他吞噬。
但艾尔德里没有时间庆祝。
他疯了一样往回赶,试图带着母亲逃离。
可是……太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回那个熟悉的小山坡时,迎接他的只有冲天的火光和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他的家没了。
那栋承载了他十六年记忆的小屋,化作了一片废墟。
他在滚烫的灰烬中找到了母亲。
她躺在地下室的入口处,身上没有被火焰灼烧的痕迹,但她的胸口,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伤口处却没有流出太多血液。她就像只是睡着了,但她的身体……空了。
她躺在那里,宛如一具被抽走灵魂与生机的精致人偶,轻盈得可怕。
那一刻,艾尔德里觉得自己的灵魂也随着母亲一同死去了。
艾尔德里跪在焦黑的废墟间,怀中是母亲尚有余温却已彻底冰冷的身体。
他抬起头,荒原的夜空星辰密布,每一颗都冷漠地闪烁着,像无数嘲弄的眼睛。
在那一刹那,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某一部分,那个十六年来被母亲用爱与温暖滋养的部分,也随着她的呼吸一同寂灭。
巨大的孤独感如寒潮般将他淹没。
他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母亲。
父亲塞拉斯,那个只存在于笔记和传说中的精灵,从未真实地活在他的生命里。
那个所谓的银耀家族,是下令猎杀他母亲的仇人——而他,作为卡莱娅的儿子,也绝不可能被他们容下。而父亲所属的精灵之森,是一个他从未踏足的遥远传说。
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亲人,没有任何羁绊,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家”的归处。
他成了这世间的一粒尘埃,飘荡在仇恨与迷茫的荒原上。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原本那个天真的艾尔德里死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只为了寻找真相、为了复仇而存在的幽灵。
他要复活母亲。
他疯了一样地钻研黑魔法,翻阅禁忌的典籍,他找到了“完全复活术”。
那是一个九环法术,是奇迹,是凡人不可触及的领域。
那对他来说,就像一个横亘在天地间的、冰冷的玩笑,他没有任何办法达成它。
但他没有放弃。
他遇到了一个神秘的黑魔法师,对方告诉他,手里有完全复活术的卷轴,但代价是龙域的至宝,星夜兰。
于是,命运的齿轮转动,将他推向了克伯洛斯。
他踏上了寻找龙域的旅程,之所以敢这么做,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强大,而是因为……克伯洛斯,那头绿龙不行于世间。
他活在传说与阴影里,活在吟游诗人惊悚的诗歌中。
他不入世,主物质界的纷争与他无关,他的龙域高悬于凡尘之上。
就算到了现在,这头龙现在把他囚禁在这座白塔里,本质也是一样,他只是将这座塔变成了他另一个隔绝的巢穴。
在艾尔德里心里,克伯洛斯就像那些早已隐去的神明,强大、遥远、不可捉摸。他以为自己只是去向一个缥缈的邪神进行一场注定艰难的交易。
他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但他错了。
错得离谱。
这头龙的存在感不是缥缈的云烟,而是摧折山岳的暴雨,是吞噬一切的深渊。他不仅要那朵花,他还要他的人,他的心,他的灵魂。
他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才从那头龙的爪下换得了星夜兰。当他带着幽光流转的花朵找到黑魔法师,接过那张古老卷轴时,他觉得一切苦难都是值得的。
他在母亲的遗体前,用尽了自己所有的魔力,划开了那个九环法术的卷轴。
他吟唱着每一个晦涩的音节,祈求着奇迹的降临。
法阵亮起了光芒,但那光芒不是复活的柔光,而是一种冰冷的、嘲弄的幽光。
光芒散尽,卷轴化作飞灰。
母亲的躯体,依旧寂静,依旧冰冷。
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抖率先攫住了艾尔德里,他试图呼吸,胸腔却像被无形的铁箍死死扼住。
怎么会……他无法理解。那可是九环法术,那是凡人所能触及的、近乎神力的最终奇迹!
连九环法术……都失败了?
他用尊严、用身体、用一切换来的最后希望……彻底落空。
这怎么可能?!
他不相信。他跪在那片焦土上,试图用通灵法术,用死灵秘法,用他所知的一切禁忌手段去呼唤她的灵魂……
没有回应。
一片虚无。
她的灵魂,就像被某种力量彻底抹除,消失得无影无踪。
艾尔德里跪在那具冰冷的尸体前,身体的力气仿佛被彻底抽干。失败的绝望之后,随之涌起的是更深的恐惧。
他不能将母亲留在这片废墟之中,任由其被时间侵蚀,或被奥斯瓦德的爪牙折返亵渎。
他必须保护她。
他踉跄着爬回半塌的地下室,从灰烬中翻出几卷用防火材料包裹的羊皮纸——那是父亲塞拉斯关于“时空封印”的笔记。
他不懂如何复活生命,但他懂得如何封存时间。
艾尔德里抱着母亲,在废墟最深处,以自身鲜血为引,激活了他所能构建的最强力的时间静滞法阵,银色光辉一闪而过,母亲的身影,连同那道致命的创伤,被永恒地凝固在了时空的夹缝中。
法阵沉入地表,所有波动归于沉寂。
他亲手将母亲埋葬于连时间都无法触及的永恒孤寂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以那副空壳的姿态活下来的,他只记得,当他再次落入克伯洛斯的手中,被囚禁在这座白塔里……事到如今,他甚至已经……提不起反抗的力气。
……
黑暗中,艾尔德里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
记忆的洪水退去。
他躺在床上,无声地哭泣。
那些过往的记忆画面,最终定格在克伯洛斯在他耳边低语的那几句话上。
那些他本该听不到、却又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灵魂上的、恶魔的低语:
“你对银耀家族的秘密一无所知,艾尔。”
“你以为你的母亲卡莱娅,只是一个为爱牺牲的、可怜的王女吗?”
“而你的母亲……卡莱娅……她是她们之中最聪明,也最冷酷的一个。”
“她把你,连同你的灵魂,你的未来,你这具独一无二的美丽身体,作为一份更高级的‘祭品’,主动献给了我。以此换取我的庇护……”
“你是不是认为,你母亲的契约是被逼的?不,亲爱的。那是她能为你选择的……最好的归宿。”
“你现在所承受的一切,你在我身下的每一次颤抖,每一次哭泣……全都是她亲手为你铺就的命运。她同意了这一切,默认了这一切。”
不……
不是的……
艾尔德里死死地咬住嘴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他在心里疯狂地反驳着。
母亲是爱我的。
那些冬夜里的拥抱是暖的,她教我识字时的眼神是温柔的,她抛弃了一切,在那片荒原上他们相依为命十六年……这些怎么可能是假的?
可是……
那个疑问像是一颗在黑暗中发芽的毒种,一旦种下,就疯狂生长。
如果她真的爱我,为什么从不告诉我真相?
为什么让我像个蠢货一样在谎言中长大?
难道真的像克伯洛斯说的那样,我只是她复仇计划里的一环?只是她用来延续银耀血脉、或者用来和某种力量交换的工具?
如果是那样……
如果她真的知道危险……她留下了“冬之心”!那她为什么不早点带他走?为什么只是留下一个谜语,而不是直接告诉他真相?
为什么……连九环法术都无法召回她的灵魂?
难道真的像克伯洛斯说的那样,她……主动将自己的灵魂献祭了?
难道……我真的只是她用来和巨龙交换的“祭品”?
这个念头,像一把比克伯洛斯任何道具都更锋利的、淬毒的冰锥,狠狠地刺入了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防线。
那道支撑着他复仇、支撑着他寻找真相的最后信念……
开始动摇了。
如果母亲的爱也是一场蓄意的欺骗……
如果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被所有人——被国王、被莫里斯、被母亲、被克伯洛斯——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棋子……
那他的复仇,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呜……”
他再也压抑不住,一阵剧烈的、令人窒息的恐慌与迷茫抓住了他。
“妈妈……”
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呢喃,从他早已被折磨得沙哑的喉咙里溢出。
“妈妈……你真的……也不爱我吗……”
“妈妈……”
一种比死亡更冰冷、更深沉的虚无感,将他最后一点温度与声响也一同吞噬。
他所有的坚冰、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恨意、所有那可悲的骄傲……在这一刻,尽数崩塌。
他蜷缩在床上,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这片永恒的黑暗中,发出了压抑的、崩溃的呜咽。
就在这时。
那股熟悉的、灼热的气息从他身后靠近。
一只手从他的背后伸了过来。那只手掌宽大、炙热,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环住了他颤抖的腰。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
克伯洛斯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手臂收紧,直接将他那具虚弱的、还在微微颤抖的身体拖了过去,强行转了个身。
艾尔德里撞进了一个坚硬而滚烫的怀抱。
那股熟悉的、带着极强侵略性的龙息瞬间将他笼罩。
他被迫贴在克伯洛斯宽阔的胸膛上,耳边是那颗属于远古巨龙的心脏沉稳而有力的跳动声——
咚、咚、咚。
那声音像某种古老的战鼓,震得他耳膜发麻。
艾尔德里下意识地想要挣扎,想要推开这个带给他无尽痛苦与羞耻的恶魔。
但克伯洛斯的手却按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将他的脸死死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不让他有丝毫的逃离。
“哭什么?”
克伯洛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沙哑,带着刚醒时的慵懒,却又透着一股令人战栗的清醒。
“在想你的母亲?”
艾尔德里没有说话,只是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克伯洛斯低笑了一声,那笑声胸腔震动,传导到艾尔德里的身上,引起一阵酥麻。
“别想了,艾尔。”
巨龙的手指穿过他汗湿的银发,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动作轻柔得有些诡异,像是在抚摸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
“他们都不要你了。”
克伯洛斯的声音轻柔,却字字诛心,像一把温柔的刀,精准地割开艾尔德里心底最深的伤口。
“你的父亲死在虚空里,连灰烬都没留下。你的母亲……她选择了家族的宿命,选择了那个该死的契约,唯独没有选择你。”
“那些所谓的亲人,那些流着银耀之血的贵族,他们只想杀了你,或者利用你。”
“你看,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处是你的归处。”
艾尔德里的眼泪决堤而出,浸湿了克伯洛斯胸前的丝绸睡袍。他想反驳,想大声尖叫让他闭嘴,可是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他知道……克伯洛斯说的是事实。
那种被全世界遗弃的寒冷,让他感觉自己快要冻僵了。
“但是……”
克伯洛斯的话锋忽然一转。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贴在艾尔德里冰凉的耳廓上,温热的气息钻进耳道,激起一阵战栗。
“你有我。”
这三个字,如同某种魔咒,在黑暗中炸响。
克伯洛斯的手臂猛地收紧,将艾尔德里勒得几乎有些痛,那是毫不掩饰的、令人窒息的占有欲。
“我是那座山,我是那片海,我是你唯一的真实。”
“只要我在,你就永远不会无家可归。这座塔只是暂时的牢笼,而我,才是你永恒的巢穴。”
“我会给你一切,我会给你那些短生种给不了你的永恒,我会教你最深奥的魔法……”
“至于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蝼蚁……你根本不需要去想他们。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安分地做我的小妻子,我高兴了,自然会去替你碾死他们,就像碾死几只虫子。”
“你可以恨我,可以怕我,甚至可以想杀了我……都没关系。”
克伯洛斯吻着他的鬓角,声音低沉得近乎呢喃,却带着一种不可动摇的偏执与疯狂。
“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只要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牢笼,也是你唯一的庇护所。”
“除了我怀里,你哪里也去不了,艾尔。”
“忘了他们吧,忘了那些抛弃你的人。从今往后,你的眼睛里只能看到我,你的脑子里只能想着我,你的身体……也只能由我来填满。”
这最后一句如同宣判,混杂着克伯洛斯那番如同毒药般甜美又残酷的情话,彻底击碎了艾尔德里最后的理智。
“呜……啊……”
艾尔德里终于崩溃了。
他不再压抑,不再忍耐。他在这个恶魔的怀里,在这个囚禁他的凶手怀里,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紧紧抱着他的温度里,放声大哭。
“哇啊啊啊——!!!”
那是积压了十六年的、无处诉说的孤寂,是失去母亲的痛苦,是被命运玩弄的绝望,也是对眼前这个男人无可奈何的依赖与恨意。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抽搐。他用那双红肿的手死死抓着克伯洛斯的睡袍,指关节泛白,像是要把那些布料撕碎,又像是生怕一松手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他恨他。
他恨透了他。
可是此刻,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孤独中,除了这个怀抱,他竟然真的……一无所有。
克伯洛斯没有阻止他的哭泣,也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抱着怀里这个哭得支离破碎的半精灵,碧绿的竖瞳在黑暗中闪烁着幽深的光芒。
他感受着艾尔德里的眼泪,感受着他的颤抖,感受着他那一刻彻底的崩溃与依赖。
那是他最想看到的风景。
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废墟与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