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星在冬墨之池颤抖,它不畏严寒,它畏惧天明。因那第一缕光,是它永恒的葬礼。”
克伯洛斯合上了那本古老的精灵诗集。
书页边缘泛着淡淡的魔力光晕,在他修长的人形手指间翻动时,发出干燥的轻响。
白塔主卧的壁炉里,火焰正旺。外面是席卷荒原的暴风雪,将塔外的世界裹成一片混沌的乳白,但在这间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艾尔德里蜷缩在克伯洛斯的身侧,陷在柔软的、铺着厚重毛皮的沙发里。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宽大的丝绸睡袍,整个人几乎都被巨龙的体温和阴影所覆盖。
“可笑的矫饰。”克伯洛斯低沉的声音在火光中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嘲弄。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朗读,更享受在朗读后加以评判。
“精灵有时候和人类一样多愁善感。星星为什么会畏惧天明?这只是规则的循环,是必然。它们甚至根本没有畏惧的概念。”
他侧过头,看着怀里安静的半精灵,碧绿的竖瞳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幽深。
“我倒确实知道一个关于‘畏惧天明’的故事。”他的声音染上了一丝兴致,“几百年前,有一个精灵王国的使者,他试图与一个次级的时间元素领主谈判,想用他们王国三分之一的秘银矿脉,换取他所在的城市‘永远停留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刻’。”
艾尔德里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微微抬起眼睫。
“为什么?”他轻声问,声音还有些沙哑。
“因为他的爱人是一个人类女祭司,她将在那天的黎明时分被处死。”克伯洛斯轻笑了一声,“那个精灵以为,只要黎明永远不来,他的爱人就不会死。”
“那……后来呢?”
“后来?”克伯洛斯挑了挑眉,“那个时间领主被这个愚蠢又狂妄的提议激怒了。它收下了矿脉,然后,它加速了那个城市的时间流速。一瞬间,那个女祭司就化为了一具白骨,连带着那个精灵自己,也在眨眼间就步入了老年。他最终死在了他爱人的枯骨旁,而那个城市的其他人,则在短短几分钟内经历了几百年的兴衰。”
巨龙的手指轻轻抚过艾尔德里银白色的长发。
“你看,艾尔,试图对抗规则和必然,下场总是这么狼狈。星星不会畏惧天明,聪明的小妻子,也不该畏惧他的丈夫。”
他低下头,凝视着怀中那张苍白而沉静的脸。
自那晚彻底的崩溃之后,艾尔德里就变成了这样。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那股曾经让他着迷、却也让他无比焦躁的、不驯的暗火,终于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像一片被冰封的、不起波澜的湖泊。
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充斥着克伯洛斯的胸膛。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凡人所说的“幸福”或“爱”,他也不在乎。他只知道,他那件最珍贵的、最桀骜不驯的收藏品,在经历了漫长而必要的打磨之后,终于呈现出了最完美、最令他愉悦的形态。
他得到了他。
从身体到灵魂,彻彻底底。
巨龙低下头,温热的唇印上了艾尔德里冰凉的额头。
艾尔德里的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那是一种烙印在骨髓深处的、对伤害的记忆性回避。
但他无处可逃。
他的后背紧贴着克伯洛斯的胸膛,前后左右,全都是巨龙不容抗拒的怀抱。他那微小的后缩,最终只是让他更深地、更无助地向后仰去,将自己完全送入了克伯洛斯的怀里。
克伯洛斯对此十分受用。
他扣住艾尔德里的下巴,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引导姿态,吻上了那双微凉的唇。
这个吻不再带有惩罚的意味,而是缓慢的、带着薄荷与松脂气息的占有。艾尔德里没有反抗,只是顺从地微张开唇,任由对方的舌头探入、勾缠。
那晚的嚎啕大哭,耗尽了他最后反抗的力气。当所有的信念都一同崩塌后,他便不再是那个试图逃离的囚徒,而只是一个需要热源的幸存者。
而克伯洛斯,就是他唯一的、也是全部的热源。
这种怪异的温馨,在白塔内无声地延续。
清晨,艾尔德里会从那张巨大的天鹅绒软床上醒来。
他总是被克伯洛斯从身后紧紧抱着,像一件珍宝般锁在怀中。巨龙的体温滚烫,即便是人形,也带着非人的热度。
艾尔德里会僵硬片刻,然后,会在那只环在腰间的手臂轻微收紧时,放松身体,安静地等待巨龙的苏醒。
克伯洛斯会用一个带着浓重占有欲的早安吻来开启新的一天,然后抱着他,一同去那座雾气蒸腾的浴池。
清洗的过程依旧亲密得令人羞耻,但已经没有了酷刑的意味。克伯洛斯会像照顾一件易碎的瓷器那样,亲手为他擦洗身体,那双碧绿的竖瞳会贪婪地检视着他皮肤上的每一寸,仿佛在欣赏自己留下的那些痕迹。
艾尔德里只是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
白塔的藏书室成了他们待得最久的地方。
克伯洛斯履行了他的诺言,开始真正教导他魔法。
艾尔德里正坐在一张书桌前,摊开的是一卷关于“时空锚点”的古老卷轴。这是他在塞拉斯笔记中未曾见过的、更深层的知识。
他看得入神,指尖在某个复杂的符文上停下,微微蹙眉。
“这里的能量流……是逆向的?”他轻声自语。
一只手从他身后覆了上来,盖住了他那只纤细的手。克伯洛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窝上。
“不是逆向,是折叠。”克伯洛斯低沉的声音震动着他的耳廓,“你只看到了平面的流动,但时空是立体的,艾尔。你必须在这里……”
他的手掌握着艾尔德里的手,引导着他的指尖,在卷轴上划过一道常人无法理解的轨迹。
“……切开一个‘现在’,才能让‘过去’流入。”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艾尔德里的颈侧,他呼吸微微一滞,纤长的睫毛难以抑制地轻颤了几下,但终究没有躲闪。他只是顺着那股力道,微微后仰,将身体的重量靠在了身后那具滚烫的胸膛上,目光则依旧专注地盯着那个被解开的符文。
克伯洛斯低头,在那截白皙的、毫无防备的脖颈上落下了一个轻吻。
艾尔德里只是闭了一下眼睛,算是默许。
他不再是那个会炸毛的野猫,他是一只被养熟的鸟雀,他知道笼子的边界在哪里,也知道投喂他的人是谁。
这场暴风雪已经持续了整整五天。
克伯洛斯注意到,艾尔德里变得比平时更加安静,甚至连在魔法学习中都有些心不在焉。
巨龙从不过节。
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凡人那些庆祝丰收、冬至或神诞的仪式,都不过是短生种抱团取暖的、可笑的喧闹。
但现在,他看着壁炉火光映照下,艾尔德里那张过于苍白沉静的侧脸,一个念头忽然浮现。
……他想讨他欢心。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新奇,以至于克伯洛斯自己都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接受了——这只鸟雀已经安静太久了,他忽然无比渴望能再次看到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为他亮起,哪怕只是一丝微光。
于是,在暴风雪最猛烈的那个夜晚,克伯洛斯宣布,他们要过“凛冬节”。
他没有去弄那些凡人用的松枝和彩带,而是从他的异位面巢穴中,找来了几块悬浮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巨大魂晶,将它们点缀在主卧的穹顶,如同凝固的极光。他又用无数细碎的钻石串成帘幕,挂在壁炉两侧。
白塔瞬间变得华丽、冰冷,却又带着一种神只居所般的光辉。
更让艾尔德里措手不及的是,那张平日里只用来堆放魔法卷轴的黑檀木长桌,此刻竟被清理一空,铺上了银色的丝绸桌布。
克伯洛斯为他准备了晚餐。
那并非寻常人类认知中的食物,而是巨龙所能理解的、最珍贵的款待。莹莹流光的星尘花蜜酒盛在骨白的杯中,旁边是经龙息炙烤过的不知名魔兽里脊,肉质透出淡金色的光泽。另有几颗仿佛刚从雪山之巅摘下的浆果,表面凝结着细微的寒霜。
艾尔德里被克伯洛牵着手带到椅子上,那双蓝眼睛里映出了明显的困惑。
虽然他们一直同桌用餐,但像今晚这样……充满“仪式感”的晚餐,还是第一次。
“尝尝看。”克伯洛斯将一块切好的、仍散发着热气的肉排推到他面前。
艾尔德里略显生疏地拿起银制餐具,昔日熟悉的贵族礼仪如今仿佛隔着一层薄雾。
他小心地切下一小块送入口中,那肉质异常鲜美,一股温和而充沛的魔力随之蔓延开来,悄然驱散了他骨子里积存的寒意。
克伯洛斯就坐在他对面,没有进食,只是用那双碧绿的竖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目光如同在端详一件被精心照拂的珍宝。
在这道沉静却不容忽视的注视下,艾尔德里依循着本能,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用完了这一餐。
晚餐结束后,克伯洛斯将他带到了壁炉前的沙发上。
“来这里,艾尔。”他在宽大的沙发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艾尔德里依言走过去,顺从地在他身侧坐下。
克伯洛斯摊开手掌,一枚指环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那指环由恒火金锻造,这种传说只在火元素位面深处凝结的金属,此刻正流淌着暗红的光泽。
指环中央镶嵌着一颗鸽血红宝石,宝石内部仿佛封存着一缕跃动的活火,源源不断地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这是什么?”艾尔德里轻声问,他的睫毛在魂晶的光下颤抖。
“节日礼物。”克伯洛斯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笨拙的炫耀,“我听闻,人类与精灵在这些日子里,会以此表达……重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戒指上,语气平淡却难掩其分量:“这并非普通的造物,它名为‘炎心’,是上古时期巨人宗匠多洛雷斯的最后一件作品。”
“传说他以一头远古火元素领主的晶核为基,在此界与火元素位面的裂隙旁锻造了九十九年,才使得这枚戒指不仅能驱散凡世的一切严寒,更能让佩戴者免疫烈焰的伤害。”
他抓起艾尔德里冰凉的左手,不容拒绝地将那枚戒将那枚蕴含着古老力量的指环,稳稳地套在了他纤细的无名指上。
尺寸完美契合。
艾尔德里看着手指上那抹刺目的红色,一股恒定的暖流顺着皮肤渗入血脉。
这是他被囚禁以来,第一次收到……一份不带任何惩罚和欲望的礼物。
他应该高兴吗?
他于是抬起眼,那双冰封的湖泊般的眼眸里映着克伯洛斯的身影,轻声说:“……谢谢。”
克伯洛斯微微一怔。
这是他第一次,从他清冷高傲的小妻子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不是在惩罚下的被迫求饶,不是在情欲中的崩溃呻吟,而是一句平静的、清醒的“谢谢”。
这句平静的道谢,带来的冲击远胜于任何激烈的反抗。克伯洛斯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随即涌起一股尖锐而甜美的餍足感,他碧绿的竖瞳在火光中缩成了一条细线。
一股强烈的的满足瞬间击中了他,他抓过艾尔德里戴着戒指的手,在那枚温热的宝石上落下一个吻。
然而,在这股满足感的深处,却又潜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不悦。
艾尔德里的道谢太过平静,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没有丝毫羞涩,更没有被取悦的喜悦。这种没有情绪的顺从,让克伯洛斯感到一丝莫名的烦躁。
但他无法理解这种情绪的来源,他毕竟是龙,不懂凡人那些细腻的“爱”的表达。
他将这份不悦归咎于凡人节日的无聊。
这场由巨龙一手操办的、只有两个人的“凛冬节”,就这样在一种怪异的平静中结束了。
那场席卷了数日的暴风雪,似乎是这片土地上唯一能与巨龙的意志相抗衡的力量。它不仅带来了严寒,也暂时吹散了常年笼罩在白塔外、隔绝一切视线的魔法浓雾。
雪停的时候,艾尔德里会站在主卧室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第一次凝视着窗外那片一望无际的、被冰雪覆盖的白色荒原。
他会站很久。
银白色的长发垂落在同样雪白的丝绸睡袍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窗外那片冰雪的化身,美丽,却也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克伯洛斯不喜欢他那样看外面。
那会让他想起这只鸟雀曾经也渴望飞翔。
他会走过去,从身后拿起一件厚重的、用不知名魔兽皮毛制成的黑色斗篷,将艾尔德里从头到脚裹住,那动作带着不容置喙的占有。
“别看了。”
巨龙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低沉而霸道。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小妻子”或“亲爱的”来称呼,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无视的、不悦的占有欲。
他的手臂环过斗篷,将他连人带皮毛一起紧紧抱在怀里,强行让他转过身,背对窗户。
“它们只是些无聊的冰块,艾尔。”
他的唇贴上艾尔德里那微尖的、属于半精灵的耳廓,热息让那截敏感的皮肤微微泛红,甚至连那精致的耳尖都透出了一丝粉色。
“那么冷,又那么脆弱,阳光一出来,它们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你为什么总要看那些转瞬即逝的东西?”
他将艾尔德里抱离窗边,重新带回壁炉前那片温暖的、只属于他的领地。他将艾尔德里放在自己的腿上,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然后拿起银质的小勺,舀起一勺温热的、加了蜂蜜的甜汤,将勺尖递到了艾尔德里唇边。
艾尔德里顺从地张开唇,任由克伯洛斯将那勺甜汤喂了进来。
“真乖。”
克伯洛斯满意地吻了吻他的唇角,碧绿的竖瞳中倒映着壁炉的火焰,和怀中那个温顺而美丽的倒影。
他知道,这只鸟雀的翅膀已经被他亲手折断。
从此以后,他的天空,便只有这座白塔。而他的神明,只有他。
这,就是他想要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