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德里仿佛被塞进了一条不可名状的狭窄裂缝,被无数层冰冷的力量挤压、拉扯、剥离。
那是一种非物质的撕扯,像是灵魂被强行推过一道坚硬而沉默的界膜。
“轰——!”
下一瞬,所有压力同时散去。
艾尔德里重重地“摔”了出去,灵魂形态的投影撞在一片死寂的、灰白色的地面上,翻滚了数圈才停下。
他本能地想要吸气,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里不承认呼吸的存在。
这一事实像一枚冰锥,从意识深处直刺而上。
他……成功了。
他真的用自己的死亡,换来了这场荒芜的自由。
艾尔德里撑起身体,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在短暂的凝固后,便急切地扫过四周。
一片……死寂的荒原。
天幕呈现永恒的灰白,没有光源与星辰,没有任何能让人判断时间的事物。高空积聚着浓稠的雾霭,像从未流动过的泥浆,将天空压得沉重而绝望。
脚下的土地同样苍白荒芜,龟裂如干枯的伤口,从他脚下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
他那半透明的、赤裸的双足踏在冰冷的灰白表层,那地面像由极细的骨粉压实,触感沉寂而陌生。
他不在乎。
他赌上一切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被这片死寂同化。
荒原上游走着一股几乎不被感官承认的冥风。那是某种集合了冷漠、哀怨与沉眠的流动,从天地交界处飘散开来。
当这股力量擦过他的灵魂时,那种寒意似乎能直接渗入意识深处,试图将他的“自我”一点点侵蚀。
艾尔德里死死攥紧了半透明的拳头。
那股寒意试图将他冻结,但他灵魂核心中,那股冰冷的执念,以及对真相的渴求,像一块顽冰,暂时抵御了这片虚无的同化。
雪白的长发在冥风中散开,银白光泽映照着那张依旧精致的面容,在这死寂的世界里显得几乎过分鲜明。
他缓缓环顾四周。
雾霭深处,某些东西……正静静伫立着。
最初只是模糊的影团,像荒原本身长出的影柱,可当他凝视久了,那些轮廓产生了令人不安的错觉——仿佛它们本该是人,却被时光与阴影磨去了所有细节。
艾尔德里刚刚恢复跳动的灵魂心脉猛然一缩。
他抬脚向那些身影走去,步伐谨慎,看似轻盈,却在荒原里回荡出压抑的回声。
随着距离一点点拉近,那些影子的面容开始在雾霭中显形。
是女人。
成百上千的、面容各异的女人。
她们穿着不同时代的华丽服饰,有些已经腐朽不堪,有些却依旧保持着虚幻的华美。
她们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仰望天空的姿态,表情凝固,仿佛在等待一场永远不会降临的神迹。
艾尔德里停下了脚步。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些女人光洁的、苍白的额心上。
在那里——
每一张面容,每一个额心,都带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散发着微弱幽光的……银月印记。
他没有真正的“看见”她们,但他的灵魂……却在刺痛。
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冰冷的、无法抗拒的熟悉感,攫住了他的灵魂。这不是记忆,这是一种……共鸣。
他不需要被告知,也不需要去辨认。
来自血脉的深层联系,在此刻正隔着死亡的帷幕,与这片荒原上成百上千的、死寂的灵魂……产生了同源的震颤。
他整个人像被一柄无形的长枪贯穿,猛地后退一步。
冰蓝的瞳孔剧烈收紧,灵魂深处的震颤几乎让他难以站稳。
他“知道”她们是谁。
这些是……
银耀家族的先人!
他抬起手,指尖带着抑不住的颤意,伸向其中最近的一位少女。
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身披着古时代的宫廷长裙,眉眼间仍残留着王族血统特有的骄傲与明丽,那是她生前最后的神采。
指尖触及她的瞬间,整具影像宛如一面幻镜被穿透。
没有触感,只有一片冰冷。
少女的虚影晃动了一下,如被扰动的水影,随后又回到僵硬的仰望姿态。
那双空洞的眼眸里,毫无焦点,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艾尔德里猛地收回手,寒意顺着指尖一路窜入灵魂深处。
这并非真正的灵魂。
更不是完整的存在。
这只是……残响。是被剥离了所有记忆、所有情感、所有意志之后,剩下的、最空洞的灵魂碎片!
没有“自我”,没有“谁曾是她们”,像是一座座被掏空了内里的精美雕像,被遗弃在这片荒原上,组成了一座……无声的、永恒的墓园。
艾尔德里的大脑,在这一刻,被一个冰冷的、残酷的真相所贯穿。
白塔。
虚空之喉。
他曾以为那是坐标,是门扉,是通往真相的道路。
然而他错得离谱。
这个由他父亲塞拉斯的理论所构建的、由银耀家族的血脉所启动的巨大魔法奇迹……
可它的本质,竟根本不是传送。
那是一个死亡坐标系。
一个精密到让人心寒的、专属于银耀血脉的灵魂收集装置。
只要她们的灵魂脱离肉身,无论自愿与否,剩余的灵魂残响便会被强行拽入这个独立于所有神国之外的、被诅咒的阴影位面!
永世封存,无法回返。
一旦落入这里,就不再属于任何世界的法则。
没有任何祈唤能够触及她们。
复活术、死者交谈、占卜、神只的垂怜……
即便是最强大的施法者,最虔诚的神术师……
也无法从这些残响中抽取哪怕一根记忆的碎线。
它们无法回应、无法回忆、无法被记录,也无法被召回。
所有的故事、所有的姓名、所有的命运——
都在被拖入阴影冥界的瞬间被抹成虚无。
艾尔德里猛地弯下腰,一股剧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他那纤细的、半透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雪色长发从他苍白的脸颊滑落,遮住了他那双充满了惊骇与厌恶的眼眸。
他扶住身边一块冰冷的黑岩,灵魂形态下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那不存在的“实体”之中。
为什么……
为什么她们的灵魂会如此残缺?
冰冷刺骨的答案在他脑海炸裂开来。
是“契约”。
他不知道那契约究竟是什么,但克伯洛斯的冷嘲仍在耳边回响:
“你的家族,用献祭血脉里的女性,换取帝国的延续。”
那古老、丑陋、不可言说的契约,才是真正的元凶!
艾尔德里终于明白了。
白塔……它不是“祭坛”。
它是一个……清道夫,一个狱卒!
几个世纪以来屹立的那座高塔,从头到尾都不负责献祭。
它只负责处理献祭之后的遗留物。
那“死亡坐标系”,存在的目的只有一个:
在灵魂被契约吞噬、失去自我本质的瞬间,将剩余的残响以绝对精准的方式捕捉、定位,然后拖拽到这个被诸神放逐的阴影位面。
灵魂的本质被当作祭品献上。
而这些残缺的、空洞的、无法开口、无法回应任何魔法的残响——
就是献祭后的废料,被丢弃的垃圾。
但银耀家族连垃圾都不肯放过!
艾尔德里猛地抬起头,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属于法师的渴求与理性,被撕裂殆尽。
白塔,就是一座镇魂塔!
它的另一个目的不是收集,而是镇压!
阴影冥界无边无际,然而白塔运用塞拉斯的空间理论,在这片死境中强行锚定了一个绝对坐标。
只要契约完成,所有这些女孩的残响,都会被压送到这片荒原最深处。
被束缚。
被固化。
被迫维持最后一刻的形态,永远不能散去。
艾尔德里凝望着荒原上那些仰望天空的少女幻影,胸腔里像灌入了冰渣。
这片荒原,就是银耀家族为她们的女儿们准备的、永恒的墓穴!
她们无法去往亡者的国度。
她们无法得到安息。
因为她们真正的“灵魂”早就被契约夺走,而剩下的残响——
又被白塔的坐标永远钉死在这里。
“呵……”
一声破碎的、比冥风更冰冷的笑声,从艾尔德里那苍白的唇边溢出。
帝国王室的荣耀……
银耀血脉的高贵……
这些华丽的名号之下——
却是一个需要用残酷、冷血、甚至卑劣到极点的方式,处理自己后裔灵魂的家族。
一个将自己女儿们的灵魂当做祭品献给未知存在,连残渣都要永世镇压的家族……
他们究竟……在掩饰什么?
究竟……在惧怕什么?!
艾尔德里那纤细的肩膀,因为这股无法遏制的、混杂着恶心与暴怒的情绪而剧烈颤抖。
他那张近乎中性的、苍白而绝美的面容,此刻因为这股极致的情绪,而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破碎之美。
他缓缓站直,冰蓝的眼眸扫过荒原。
无数银耀之女的残影伫立雾霭之中,如同凝固的呼喊,又像一场永无落幕的无声葬礼。
一个更迫切、更私人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母亲。
卡莱娅……
他的母亲,卡莱娅·银耀。
她……也在这里吗?
她是否……也像这些可怜的、空洞的残响一样,被困在了这里?
艾尔德里的灵魂像被冰封般猛地一窒。
下一瞬,他仿佛被什么撕碎了理智的力量击中,猛然冲进了那片由幻影组成的墓园之中。
他不再是行走,而是奔跑。
银白长发被冥风牵引,在他身后拖出一道苍白的残光。他赤裸的双足踩在那些冰冷的、由绝望凝结而成的灰白地面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只有一颗心……在疯狂地下沉。
“母亲!”
他试图呼喊,但在这片死寂的位面,声音是一种奢侈。他的喉咙只能发出一阵嘶哑的、破碎的气音。
他冲向一个又一个幻影,推开一张又一张模糊的面容。
他试图抓住她们的肩膀、她们的衣袖、她们的手指,试图在那空洞的眼眸中,寻找到一丝一毫属于卡莱娅的熟悉痕迹。
他穿过一位身披古老铁甲的女将军的影像;
又穿透一位佩戴珠宝、神情傲慢的贵妇残响。
那些幻影在他指尖崩解,如烟雾,如尘,如被擦掉的记忆,随后又在他身后悄然重新凝聚,继续维持那永恒的、仰望的姿态,仿佛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她们的命运。
留在他指尖的,只是一阵足以冻裂灵魂的寒意。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这里没有时间,也没有流逝的概念,一个瞬间与一个世纪拥有同等的重量。
他只知道,他穿过了一层又一层的灰白雾霭,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由不同时代的、绝望的银耀之女所组成的森林。
他推开了上千个、上万个幻影。
他看遍了这片荒原上,所有带着银月印记的面容。
艾尔德里终于停下。
他站在一片荒芜的、黑色的石堆前,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只剩下一片……比这片荒原更死寂的、灰白的空洞。
他——找不到。
上穷碧落,下踏幽冥,以灵魂作赌注,逃离了那座华丽的牢笼,来到了这片终极的囚狱……
可他的母亲……卡莱娅……
她的灵魂残响……不在这里。
没有她的影子,没有她的残响,
连属于她的气息都不存在。
仿佛这个世界从未记录过她的存在。
艾尔德里缓缓地、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跪倒在那片灰白的、冰冷的尘埃之中。
他那具半透明的、纤细的身体,蜷缩了起来,仿佛要抵抗那股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足以将一切吞噬的绝望。
他伸出手,指尖死死扣住地面。灵魂形态下的指甲,在那些坚硬的、仿佛由怨恨凝结而成的岩石上,划出了无声的痕迹。
一滴“眼泪”,
由最纯粹、最冰冷的悲伤所凝成——
从他的冰蓝眼眸滑落,滴落在灰白的土壤上。
没有溅起任何尘埃。
泪珠触地的刹那,就被这片憎恨一切“情感”的荒原吞噬,它被迅速抽干、抹灭,连消散的余韵都没能留下。
这里拒绝生命,也拒绝悲伤。
艾尔德里瘫坐在地上,灵魂核心剧烈地起伏着。
绝望,如同这片荒原上的冥风,化作了实质的、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他。
母亲不在这里。
她甚至……连残响都不在这里。
白塔的“死亡坐标系”没有捕捉到她?还是……她被送往了更远的地方?一个连阴影冥界都无法触及的、真正的虚无?
又或者……
艾尔德里攥紧拳头,那具纤细的身躯因这个可怕的念头而微微发抖。
又或者……她的灵魂根本没有被过滤。
那不是残响的缺失,或者坐标的疏漏。
而是——
她的灵魂是完整的,被从这条轨迹里强行夺走。
一个念头如寒刀般划过他的心:
她或许被送去了更深的地方——一处连白塔的死亡坐标系都无法触及的、真正的未知领域。
艾尔德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幼兽悲鸣般的呜咽。
母亲的死……
他自己的命运……
他以为他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
可他现在发现,他只是从一个牢笼,跳进了另一个……更巨大、更冰冷的、连问题本身都不存在的……坟墓。
一切可能指向母亲的线索,都被从世界上抹去了。
他像被抛入没有坐标的深渊,四周皆是空洞,再也找不到前行的落脚点。
他真正意义上的……一无所有了。
他缓缓蜷缩在那片灰白尘埃之中,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
银色的长发顺着肩侧倾泻而下,如雪色的帷纱,覆盖了他颤抖的肩膀,将他那副破碎的、绝望的姿态,笼罩在一层无法穿透的苍白之下。
他不再挣扎。
不再思考。
不再试图抓住任何时光。
任由那股来自位面本身的、冰冷的、永恒的孤寂与绝望,将他的意识……一点一点地拖入沉睡。
就在艾尔德里的灵魂之火,即将熄灭在永恒的灰白之中的那一刻——
一声绝不属于此界的、狂暴的撕裂声,在灰白色的天幕上空猛然炸响!
这片死寂了亿万年的荒原,第一次……颤抖了。
艾尔德里猛地抬起头。
他看见——
一道……不该存在的“颜色”,撕裂了那层凝固的、灰白色的雾霭!
一种暴戾的、鲜活的、充满生命浓度的——
翠绿。
那道翠绿色的光芒,像是滚烫铁水落入永夜冰海,像是灼火利刃直刺阴影冥界的心脏,在一瞬间逼得整个世界都发出呻吟般的扭曲!
“——轰隆!!!——”
随着一声介于龙吟与雷霆之间的爆裂咆哮,一道庞大到难以想象的轮廓从裂缝中狂暴冲出!
一个由纯粹灵魂力量凝结而成的远古巨龙虚影,裹挟着足以将这片荒原融化的磅礴生命力……
破界而至!
那双燃烧着混乱火焰的、碧绿色的竖瞳,像两颗坠落凡界的剧毒星辰。
它们撕裂了雾霭,穿透了无尽的虚空。
准确无误地,
毫不犹豫地——
锁定在了那片灰白荒原上、那唯一一抹……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
银白色身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