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天幕之下,艾尔德里跪在那片死寂的荒原上。
他灵魂形态的银发被冥界那永恒的、不起波澜的寒风微微吹动,那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已凝固。
他的面前,是上千个银耀家族先祖的灵魂残响,她们像一座座被诅咒的雕像,永远仰望着这片虚无的天空。
而在他的身后,在那片被撕裂的、混沌的灰白雾霭之中——
那只庞大的、由纯粹灵魂力量凝聚而成的远古巨龙,正缓缓收拢祂那遮天蔽日的双翼。
那双燃烧着碧绿色火焰的竖瞳,穿透了无尽的虚无,牢牢地、贪婪地、又带着一丝艾尔德里无法理解的恐慌。
锁定在他那渺小而颤抖的银白色身影上。
艾尔德里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他那具半透明的身体,因为一种极致的、被压抑到极点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他猛地转过身。
当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孔时,他冰蓝色的眼眸中所有的绝望与悲伤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比这片荒原更冰冷的寒光。
“克伯洛斯……”
他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位面响起。
他只是站在原地,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让自己的灵魂形态当场溃散。
他缓缓抬起手,用那半透明的指尖,指向那庞大的龙影。
“你追到了这里。”
“你的占有欲,”他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近乎没有弧度的冰冷嘲讽,“真是连死亡和灵魂,都要一并收藏。”
他向前走了一步,灵魂在颤抖,那里面没有畏惧,而是被压到极限的怒火正逼着外壳发抖。
“你囚禁我,折磨我,把我变成你最喜欢的、温顺的玩物。”他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巨龙的竖瞳,“我用尽一切,我用我的‘死’作为代价,才逃到了这里。”
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无法抑制的冰冷波动:
“你为什么还要追过来?!”
“克伯洛斯,”他一字一顿地问道,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你还想怎样?你还想把我的灵魂也锁回白塔吗?把我这最后一点可悲的自我,也锁进你的收藏室里吗?”
巨龙那庞大的灵魂投影,在艾尔德里这番冰冷的控诉中,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
那双燃烧着碧绿火光的竖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光芒深处不见平日的戏谑与傲慢,只剩下一层压得极低的、几乎陌生的神色——沉甸甸的,近乎称得上某种……真诚。
绿龙终于卸下了那层从天性里生出来的伪装。
那层由傲慢、戏弄、欺骗、掠食欲和占有欲织成的锋利外壳,在此刻像鳞片一样一片片褪落。
“艾尔。”
克伯洛斯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位面响起,不再是白塔中那刻意压低的、诱人的磁性,而是如同雷鸣般宏大,震得艾尔德里灵魂发颤。
“我来这里,是为了你。”
“为了我?”艾尔德里冰蓝色的眼眸中只剩下嘲讽,他发出一声嗤笑,“还是为了你那可悲的占有欲?”
“……两者皆有。”克伯洛斯罕见地没有反驳,他的灵魂投影微微低下那颗狰狞的龙首,“但……也不尽然。”
巨龙的竖瞳转向了艾尔德里身后,那片由银耀先祖组成的、无声的森林。
“这里并非生者该踏足之地,艾尔。”他褪去了所有惯有的戏谑与伪装,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坦诚。
“而你……以这种方式前来,太过危险。”
艾尔德里冰蓝色的眼眸里燃着冰冷的火焰,是绝望和愤怒交织而成的余烬。
“危险?比留在你的白塔里,做一个连死亡都无法自主的玩物更危险吗?”他声音嘶哑,“难道死亡也不能让我摆脱你?”
克伯洛斯沉默了片刻,龙尾无意识地在灰白的砂石上划过一道深痕。
他环视四周那些额带银月印记、面容模糊的少女幻影,目光复杂。
“我为你而来……”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选择了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但,不全是。我感应到了……‘契约’的波动,一种与我古老职责相关的波动在此地异常活跃。”
艾尔德里敏锐地捕捉到这些词,他冰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那是一种属于法师的、探究根源的本能反应。
他向前一步,灵魂形态下的身体无视了穿透而过的寒意。
“什么契约?”他清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这些……”
他挥手指向那些无声的、额心带着银月印记的幽灵,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她们是谁?为什么她们……都有这个印记?”
克伯洛斯的竖瞳紧紧锁住他,终于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沉重如铅:“她们是……银耀血脉的持有者。”祂巨大的头颅更低地俯下,几乎与艾尔德里平视,“和你,和你的母亲一样。”
艾尔德里灵魂形态的指尖猛地蜷缩。
“一份极为古老、仅有帝国最核心的掌权者才知晓的契约规定,”克伯洛斯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执行了漫长任务后的漠然,“所有银耀家族中,额心诞生此印记的后裔……在其死后,其遗骸必须被‘安全处理’。”
“而我的职责,”他陈述道,“就是负责处理。”
艾尔德里的瞳孔骤然收缩。
“处理……?”他冰冷地重复着这个词,这股恶意让他胸口发闷,那是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恶心感。
“把自家后裔的尸骨当作不祥之物……处理掉?”
“她们的尸骨蕴含着强大的、不稳定的魔力残余,”克伯洛斯似乎完全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嘲讽,只是在陈述事实,“若被不当利用,会带来灾难。”
“我的职责,就是确保其被妥善封存或消散。作为回报,我可以从中汲取一部分残余的力量。”
祂凝视着艾尔德里额心那枚幽幽发光的印记,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困惑。
“我处理过很多次……但从未出错。”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烦躁,“它只会出现在女性后裔身上,这是铁律。所以,艾尔……为什么它会出现在你的身上?一个男性半精灵?”
他顿了顿:“至于你的母亲,卡莱娅,她确实是这一代的……处理对象。”
克伯洛斯以为这个事实会像刚才一样,让艾尔德里陷入更深的绝望。
然而,艾尔德里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所有的愤怒和绝望仿佛都在这一刻沉淀了下去,化作了一种……近乎讽刺的、冰冷的清明。
“……处理对象。”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
然后,他抬起眼,一个极淡的、几乎没有弧度的微笑,勾上了他的嘴角。
“但是你没有。”
克伯洛斯的竖瞳猛地一凝。
“你没有处理她。”艾尔德里的声音冰冷而肯定,“你甚至……没有拿到她的遗骸,对吗?”
巨龙那庞大的灵魂投影陷入了沉默。
艾尔德里将这沉默当成了默认,他又向前一步,那渺小的灵魂投影在这一刻,气势上竟完全不输于眼前的巨龙。
“你当然找不到。”
艾尔德里陈述着事实,那冰冷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自傲,“因为我回去了。在她死后,在那片废墟之中……我亲手用时空法术,将她的身体封印了。”
灵魂形态的他向前一步,冰蓝的瞳孔像刀尖一样直指巨龙。
“你的‘职责’失败了,克伯洛斯。”他给出判词般的结论。“你根本没有拿到她的遗骸。”
“……失败?”
克伯洛斯忽然开口,那声音低沉,打断了艾尔德里的控诉。
他那双碧绿的竖瞳中,闪过一丝艾尔德里看不懂的古怪情绪。
巨龙的龙首缓缓低下,那庞大的阴影将艾尔德里完全笼罩。
“艾尔,我确实没有处理她。”他的声音平直,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真实,“但那不是因为我找不到。”
“我一直在看着你。”
艾尔德里的呼吸猛地一窒。
“从你在废墟中找到她开始。”克伯洛斯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看着你把她拖进那个半塌的地下室。我看着你,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发着抖,却固执地用自己的血,在地上画满了塞拉斯的符文。”
“你启动了那个时空封印,一个你那时根本无法完全驾驭的传奇法术,你差一点就被反噬撕成碎片。”
“我的‘职责’很清晰。”他的竖瞳深处,闪过一道压抑得几乎看不清形状的光,“我本该在那一刻现身,阻止你,夺走那具遗骸。”
“但是我没有。”
“我沉默地……纵容了你的所作所为,艾尔,我转身离开了。”
克伯洛斯的声音重新沉了下去。
“那是我对你的……第一次例外。”
荒原静得似乎连灰尘都不敢落下。
艾尔德里强行压下那股“从一开始就被注视”的、深入骨髓的战栗感。他那属于施法者的冰冷理智抓住了那个唯一仍然悬浮在空中的线索。
“……好。”他声音干涩,“就算是这样,那她的灵魂呢?”
他环视着这片死寂的荒原,那成百上千的残响,再猛地转回头,逼视着巨龙。
“你没有拿到她的遗骸,而我……在这里,也找不到她的灵魂。”
他终于将所有的线索拼凑在了一起——遗骸被他封印,灵魂却不知所踪,就连残响,都不在此地。
“她消失了!”艾尔德里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对真相的最后、最锋利的质问,“她的灵魂不在此界,不在任何一个世界!甚至连残响都没有!”
“她的灵魂到底去了哪里?!”
“你们那个该死的契约,到底还隐藏了什么?!”
面对这尖锐的、裹挟着巨大痛苦的质问,克伯洛斯凝视着激动得浑身颤抖的少年。艾尔德里提出的问题,触及了他所知的边界。
“我不知道。”
克伯洛斯给出了诚实的答案,这在他而言极为罕见。
“契约只涉及遗骸的处理。”他的声音低沉,“灵魂的归宿……不是我负责的范畴。”
“她的消失,意味着有更深层的力量……在起作用。”
这个坦诚的“不知道”,比任何谎言都更让艾尔德里感到寒冷。那最后一点能让他继续呼吸的幻想,就这样被巨龙亲手掐灭了。
他怔在原地,整具灵魂轻轻一晃,像烛火在风里狐疑的最后一次挣扎。
克伯洛斯的竖瞳骤然缩紧。
看着艾尔德里那瞬间黯淡下去、仿佛即将熄灭的灵魂之火,一股陌生而尖锐的、近乎恐惧的焦躁感,攫住了他的灵魂。
他不能……他不能让艾尔德里就这样在他面前熄灭。
他那古老而狡猾的大脑,在这一刻,做出了一个违背了他数千年天性的决定——
继续这种诚实。
“……但是,艾尔。”
巨龙的声音,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的威严与压迫,变得低沉而复杂。
“关于那个夜晚,关于你的母亲……”
“我此前在白塔告知你的……并非全部。”
艾尔德里那即将熄灭的灵魂,如被细针轻轻挑了一下,微微一颤。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空洞地望向眼前的巨龙。
“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用来割开你的心,撕碎你对她那近乎盲目的信任。”
他没有丝毫避讳,“那些,是我刻意挑出来最锋利的部分,蘸过毒药,再送进你耳朵里的。”
艾尔德里怔住,手指缓慢收紧。
克伯洛斯缓缓把视线移开,落向远处灰雾中某一处没有形状的虚空。
“但那并不意味着其中没有一丝真实。”他的声音沉着而冷静,“只是……那不是全部。”
克伯洛斯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应。祂那庞大的灵魂投影,仿佛沉入了一段被刻意模糊的、遥远的记忆深处。
……
……
“……那天有暴雨。”
灰白的天幕上,似乎有一瞬间浮现出风暴的幻影。
“荒原上的土被冲成泥,空气里满是血的铁锈味,还有被撕裂的空间残留的焦糊气息。”
那时的画面,在他记忆里缓慢展开。
“塞拉斯把整片荒原炸穿了一层。”他平静地描述,“魔网的裂缝像伤口一样敞开,碎裂的法阵残骸还在往外泄着余波。尸体到处都是——人类的、黑暗精灵的,还有被撕碎的召唤生物。”
“那片土地,本来属于我。”
当克伯洛斯撕裂空间,庞大的龙影遮蔽暴雨时,他所感受到的只有不快。
塞拉斯的自爆像一个拙劣的烟花,在他的领地上炸开了一个肮脏的洞。
他那双碧绿的竖瞳冷漠地扫过地面。
一个彻底的烂摊子。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废墟的最深处,那里还有一个活物。
一个浑身浴血、虚弱得快要死去的女人,怀里抱着一团刚刚出生的、沾满血污的血肉。
卡莱娅·银耀。
克伯洛斯缓缓降落,他的影子覆盖了半个废墟。
卡莱娅抬起头时,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还只是本能的恐惧——
龙。
一头极其危险的龙。
巨龙没有理会她,他那颗狰狞的龙首只是在漫不经心地观察周围被魔能反噬的土地和漂浮的残缺符文。
“不堪入目。”
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听不出情绪的鼻息。那声音在暴雨和废墟间滚动,如同压低了的雷鸣,里面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古老的、彻底的麻木。
克伯洛斯活了太久,一个熟人以这种难看的方式退场了,他连目送故人离去都提不起丝毫性质。
“塞拉斯的法阵……”克伯洛斯随口低声开口,仿佛只是为了让空气里少一点寂静,“六百年前就这个粗糙样。符文回路永远是这些笨拙的折线,他那点可怜的智慧就没想过改一改?”
他垂眸,看了看那道仍在泄露能量的裂缝,语气愈发冷淡:
“哦……现在倒省事了。他连试的机会都没有了。”
雨水顺着他锋利的龙角滑落,击打在地面残骸上,发出细密的噼啪声。
卡莱娅的呼吸停住了。
她抬眼看向他,喉咙发紧。
“塞拉斯是……这片大陆上最优秀的时空法师之一。”她沙哑地挤出声音,“你凭什么——”
巨龙的竖瞳缓缓转向她。
那目光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带着冷笑的居高临下。
“‘之一’?”他淡淡重复了一句,“凡人的自我安慰。”
他略微俯身,巨大的龙首将她和怀里的婴儿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
“我在神战的年代,看过真正优秀的时空法师。”他冷冷道,“他们死得都比他体面。”
卡莱娅胸口一窒。
她想反驳,可一开口就是血腥味。
巨龙已经失去了兴致。
“别浪费我的时间。”他收回视线,翅尖微微一抖,逼退了混乱翻涌的魔力,“你带着你的孩子离开,这里不需要新鲜的尸体。”
卡莱娅怔了一瞬。
“……离开?”她喉咙干涩,“你以为我还能走到哪里去?”
“那与我无关。”克伯洛斯冷淡道,“你死在荒原哪个角落,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卡莱娅喉头发紧,指尖死死扣住怀里的婴儿,胸口起伏得像被铁环勒住。
巨龙俯瞰着她,那种审视猎物的冷淡,像冰水一样浇在她骨髓深处。
她的指尖开始剧烈发抖。
从那些片言只语里,她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了。
不是普通巨龙,古龙,或者魔物。
那是一位……一个本该只存在于禁史中的名字。
王室最古老的密卷中记载着——一个在过去的三千年间,在大陆上肆意行走、以挑拨人间权柄为乐的原始存在。
他曾以幻术和低语,诱使两个人类帝国陷入百年的战火;也曾以虚假的承诺,让一个王朝的继承人自相残杀。
他曾以一道横跨整个帝国的庞大禁忌魔法,让数百万民众将他麾下的一只魔物奉为真神长达一个世纪,仅仅是为了观赏那个帝国在信仰崩溃那一刻的乐趣。
他的“事迹”贯穿了整个神战后的混沌年代。
直到六百年前,他才忽然厌倦了这一切,彻底隐去,成为了一个只存在于警告中的传说。
一个活着的灾厄。
“混沌与翠绿之主”、“翡翠之蛇”、“谎言与腐化之君”。
克伯洛斯。
就在她脑中飞速转动思绪时,巨龙终于看向她。
那一眼,冰冷、锋利、审视。
然后——
“滚。”
他的语气提不起丝毫兴致,只有一种不加掩饰的厌烦。
“滚出我的领地。”
卡莱娅浑身一颤。
克伯洛斯懒得重复,抬起一只覆满狰狞鳞片的前肢,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她与怀里的婴儿。
他不需要动手,只要再下一句命令,这片荒原本身就会把她碾碎。
“你和你的孩子,不该待在这里。”巨龙缓缓道,“死在塞拉斯的余烬里,也算一种……干净的处理。”
卡莱娅的瞳孔猛地收紧。
他要杀她。
连同她怀里的这个刚出生的孩子。
她狠狠将婴儿抱紧,声音嘶哑,却是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一般毫无犹豫地开口:
“——等等!我能与你交易!”
克伯洛斯那双竖瞳微微一眯,冷光像刀刃一样扫过她。
她很清楚,面对“翡翠之蛇”,怜悯是最廉价的笑话。能让她活下去的唯一的可能性,是这个存在唯一会承认的规则:
契约。
与交易。
哪怕是和地狱恶魔相比,绿龙更不可信,但在所有彩色龙中,只有绿龙有“守序”的那一小块骨头——
那是铭刻在灵魂里的本能,克伯洛斯也不会例外。
只要契约成立,他不会违背。
哪怕以后反咬一口,他仍会履行契约字面上的每一条。
她意识到这一点时,自己的手指都在发抖。
她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几乎破裂:
“……克伯洛斯。”
于是,她强迫自己发出声音:
“我可以与你……做一场交易。内容是……在我们都死之前……让我们活下去。”
暴雨打在残破的地面上,声音密集如鼓点。
那一瞬,他的表情不是兴趣——
而是像听到一只快死的兔子,居然敢对自己提出要求时的讽刺。
他缓缓俯下头,冰冷的呼吸压得她胸口发疼:
“交易?”
他轻轻重复这个词,一声嗤笑从喉底滚出,“你?一个即将死去的王女,拿什么资格来谈交易?”
卡莱娅指节发白,却没有退缩。
“我没有别的东西。”她咬紧牙关,“只有我的生命,我的血脉——”
“毫无价值。”
克伯洛斯冷冷打断。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把锋利的刀,轻易切断她最后的体面。
“一个被追杀的、失去庇护的王女。”
巨龙的目光从她满是血污的衣襟滑过,毫不遮掩厌倦,“被自己的家族抛弃,被敌人追到这片废墟。”
他顿了顿,翅尖扫过灰雾,带起一阵锋利的风。
“你连尸体都不值钱。”
卡莱娅呼吸骤然一滞。
克伯洛斯继续,语气冰冷而随意:
“银耀的血?我若想要,自取即可。你的寿命?对我来说比灰尘还轻。你的灵魂?在我面前连契约的下限都够不上。”
他缓缓抬起龙爪,仿佛已经准备彻底转身——
“你没有任何能让我驻足的筹码。走开,或者,就在这里死掉。”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在卡莱娅胸口,将她最后一点尊严和希望碾得粉碎。
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她此刻一无所有,没有国度,没有家族,没有任何能交换价值的物品。
她什么都给不了。
这股极致的绝望让她浑身冰冷,但她仍死死抱紧怀里的婴儿。
“我求你——”
所有的骄傲、所有的理性在这一刻尽数崩塌。她发出了此生最卑微的、破碎的哀鸣,那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
“我只希望……让他活下去。”
克伯洛斯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爪子,准备淡然离去。
暴雨声在此刻变得刺耳,仿佛世界都在往下压。
——直到那一声极其微弱、极其古怪的声音响起。
“……咿……”
那不是哭声,也不是呼吸,那是一种刚出生的婴儿在混沌中无意识发出的、濡湿的、轻微的气音。
极轻,极短,极弱。
它轻得仿佛只是卡莱娅的幻觉,在这片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中,连一丝涟漪都不该存在。
然而,这道声音却像一根烧红的、淬着剧毒的细针,穿透了雷鸣,穿透了风暴,精准无比地……
刺进了克伯洛斯的耳里。
巨龙那即将抬起的、庞大的前爪,在半空中……
骤然停住。
这突如其来的静止,让卡莱娅也跟着屏住了呼吸。她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任凭冰冷的雨点划过她早已麻木的脸颊。
克伯洛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了他那颗狰狞的龙首。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违背了他本能的缓慢,仿佛生怕一个多余的动作,就会惊扰了那一道……几乎不存在的气息。
他那双碧绿竖瞳深处的光芒,从永恒的冰冷,转变为一种深不可测的凝滞。
他第一次……真正地看向了那个孩子。
在那一瞬间,克伯洛斯的整个世界缩小了。
暴雨、荒原、废墟、身前这个濒死的女人……所有的一切都在向后退去,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所有的感知,都聚焦在了那团裹在血污破布里、湿漉漉的、皱巴巴的小生命上。
呼吸若有若无。
克伯洛斯那双碧绿的竖瞳,就那样……被彻底钉住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
暴雨依旧在下,荒原依旧在哀嚎,但在这头远古巨龙的感知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他只能“听”到那一声……“咿”。
他那颗跳动了三千年、早已比冰川更冷漠的心脏,在这一刻,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毫无理由的、陌生的力量……
……狠狠攥住。
一种极其复杂、极其陌生的情绪,汹涌而来。
那并非单纯的、对一件新奇所有物的占有欲……虽然那确实存在。
更像是一种……混合着强烈好奇、一种难以抑制的保护欲、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命运锁链骤然收紧的、来自心跳本身的……
……皱缩感。
——一种深入他心脏、直穿他灵魂的——刺痛。
他看到了。
那个混血的孩子。
银白色的胎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那不是人类该有的颜色。
冰蓝色的眼睛甚至还没能完全睁开,却仿佛已经映入了这片暴雨的影子。
以及一种……只属于新生灵魂的、未经世事的脆弱光芒。
这感觉很陌生,不受控制,它搅动了他冰冷了无数世纪的心湖。
卡莱娅僵在原地,她察觉到了这诡异的寂静。她甚至不敢呼吸,生怕打断了巨龙的凝视。
克伯洛斯的龙首,又缓缓低近了半分。
那冰冷的、带着薄荷与松脂气息的吐息,几乎要触碰到那团破布。
“……这个。”
巨龙的声音再次响起,但那股居高临下的厌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沙哑的、近乎着迷的低语。
卡莱娅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他……”她声音发颤,“他只是个孩子……”
“他不是‘孩子’。”克伯洛斯打断了她,那双竖瞳依旧死死锁在那团小小的银白色上,“他是一个……‘契约’。”
卡莱娅愣住了。
克伯洛斯缓缓抬起头,那双碧绿的竖瞳重新看向卡莱娅。
那目光……变了。
如果说刚才的他是神只,此刻的他,就是商人,一个找到了唯一感兴趣的商品的商人。
“你之前的筹码,一文不值。”克伯洛斯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狡黠的、令人战栗的平稳。
“但他,”
他用下颌点了点那个婴儿,那双碧绿的竖瞳中,燃起了卡莱娅从未见过的、恐怖的占有欲。
“他,是我的。”
“我会带走他。”克伯洛斯的声音低沉下来,不再是交易,而是宣告。
“我会教导他,抚养他。他将知晓连塞拉斯都未曾触及的禁忌,他会成为我唯一的珍宝,我永恒的伴侣……”
巨龙的龙首缓缓逼近,那双竖瞳中倒映着卡莱娅苍白的脸和那团银白色。
“他,”
克伯洛斯的声音沙哑,仿佛在诉说一个刚刚才被命运揭示的真理。
“注定是我唯一的半身。”
卡莱娅的血液瞬间凝固了。她本能地将孩子抱得更紧,那动作几乎让她因失血和分娩的虚弱而昏厥。
“不……”她惊恐地摇头,“不!你不能——”
“我不能?”克伯洛斯嗤笑一声,“你以为你在跟我谈判吗,卡莱娅·银耀?你是在乞求。”
“你,”他的龙爪轻轻点在卡莱娅面前的泥水里,激起一阵涟漪,“和你怀里的东西,两条命。而你,一无所有。”
“你唯一的价值,”他的声音压低,如同恶魔的私语,“就是你……生下了他。”
卡莱娅感到一阵绝望,她面对的是一个视万物为尘土、只遵循原始欲望的恐怖存在。
“我要他。”
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属于商人的狡黠,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遵循本能的直白。
“你把他给我,现在。”
“——不!!”
卡莱娅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嘶吼,那是一种超越了恐惧、超越了死亡威胁、最纯粹的母性本能的拒绝。
“绝不!!!”
她试图用自己那具破败的身体挡住巨龙的视线,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迸发出疯狂的恨意。
“我宁愿死!宁愿我们一起死在这里,被我的敌人撕碎,也绝不会把他交给你!你这个……怪物!!”
克伯洛斯的竖瞳危险地眯起。
他那颗刚刚才泛起一丝涟漪的心,瞬间又被冰冷的、属于巨龙本能的傲慢所覆盖。
“……愚蠢。”
他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你以为你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的翅膜轻轻震动,暴雨在他的威压下被迫分流,像避让神明的水流。
“你撑不了多久。”他的声音低得像地底深渊的震动,那双碧绿的竖瞳平静地倒映着她流逝的生命,“你的血已经流尽。你迟早会死。”
“而我,”
巨龙那庞大的身躯,缓慢而优雅地趴伏下来。他收拢了前爪,将狰狞的龙首搁在爪背上,姿态中充满了永恒的、居高临下的耐心。
“只需要等。”
他不再看她,只是平静地凝视着她面前的虚空。
这个姿态,这种等待的宣判,比任何死亡威胁都更残忍。
卡莱娅的呼吸急促得像破裂的风箱。她的唇发紫,手腕冰冷,怀里的孩子几乎要被她抱碎。
她知道——
他说的是事实。
她的死亡已成必然,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但她仍死死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像一头濒死的母兽,用尽最后的力气护住怀中的婴儿。
“我不会让你碰他。”
她咬破唇,血顺着下巴流下,“除非我死。”
“很好。”
克伯洛斯的声音从他交叠的爪臂间传来,低沉而漠然。
“那我就在这里,看着你死。”
……
卡莱娅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
她跪下去,像被抽干魂魄一样,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孩子在她怀里动了一下,那微弱的温度,像最后一根把她勾在世界上的细线。
然后——
那根细线也断了。
她的眼睛失焦,头慢慢垂下。
心跳濒临停顿。
克伯洛斯站在那里,冷漠地等待最后一口气消散。
只要她死了,他就能——
就在她即将彻底断气的前一刻。
一点冰冷的银光,从她光洁的额心处浮现,那光芒迅速汇聚,凝成了一个复杂而古老的印记——
一轮弯月。
克伯洛斯那即将抬起的爪子,在半空骤然停住。
他那双碧绿的竖瞳微微一缩。
“……原来如此。”
他低声道,语气中只有一丝轻浅的、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昆虫般的兴趣。
“银月之女。”
他对这种血脉的了解只有一个角度——
尸体。
这些女人的遗骸,他处理过许多次。
但她们临死时的样子?没有一个曾经活着落在他面前。
他于是抬起下颌,以一种近乎懒散的姿态停在那里。
他那双碧绿的竖瞳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永恒的、冰冷的漠然。他在等,不再是等她咽气,而是等这个“印记”完成它该做的事。
“倒也难得。”他低声自语,那声音混在暴雨中,仿佛只是风的回响,“我还从没见过她们活着时——”
他的话音未落,一束无法形容的、冰冷的银白色光柱,猛地从卡莱娅那枚刚刚浮现的印记中——悍然炸开!
那不是任何克伯洛斯熟悉的死亡波动,也不是魔网的反噬,那是一种……“规则”。
银光如同无形的绝对领域,悍然张开。
暴雨……停顿了。
砸落的雨滴凝固在半空,符文的残光被冻结,连塞拉斯留下的空间裂缝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下了暂停。
整个世界,在这道光芒面前,被强行静止了。
克伯洛斯那庞大的龙首第一次……微微偏向一侧。
他那双碧绿的竖瞳中,那永恒的漠然……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
……“有趣。”
“所以……”他低沉的声音在“静止”的世界中响起,带着一丝古怪的、冰冷的欣赏,“这就是你们银耀血脉的……死相?”
卡莱娅没有回应。
她的身体在银光中彻底僵住,她的眼睛猛地睁开——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不再有任何人类的情绪,恐惧、绝望、母爱……都消失了。像是灵魂被一股更崇高、更冰冷的潮流瞬间卷走,只留下了一具完美的、毫无生气的空壳。
她……被世界短暂抽离了。
克伯洛斯眯起了眼。
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一秒?还是一个世纪?
那束扩散到极致的银光,忽然像潮水倒卷,猛地收缩,全数退回了她小小的额心之内。
“——!”
被凝固的暴雨重新获得了重力,猛地砸落下来。
世界……“活”了过来。
卡莱娅的胸口……在那漫长的一秒停滞后——
……微微起伏。
她……还活着。
克伯洛斯低头凝视着她,他那双碧绿的竖瞳中,那丝有趣……终于转化为真正意外的情绪。
“居然……活下来了?”
他轻声道。
“……这倒是罕见。”
银光彻底熄灭,卡莱娅的瞳孔慢慢收束,呼吸重新变得真实。
她像从极深的冰湖里挣扎上来,整个人在一片死寂之后……重新获得了自己。
但她已经不再是之前的那个“她”。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恐惧,就连慌乱和拒绝,都在她的眼里褪去了,只剩下一种非人的理性。
她抬起头,看着克伯洛斯,声音低哑,却平稳得令人战栗:
“交易。”
一瞬间,克伯洛斯的竖瞳深深缩紧。
他轻轻抬起龙首,语气恢复成他熟悉的那种危险的平稳:“……说下去。”
卡莱娅的手指缓缓收紧怀中的孩子,她的声音平静得像被死亡熬过后的海面。
“我同意把他——作为你的契约筹码。”
克伯洛斯那庞大的龙首微微歪斜。
“哦?”
他以为她会崩溃,会再次用那种歇斯底里的母性来诅咒他,但卡莱娅没有。
她那双冰蓝色的、空洞的眼睛直视着他,卡莱娅在那双碧绿的竖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低下头,那双冰冷的、理性的眼眸,最后看了一眼怀里那团银白色的胎发。
“我要他……长大。”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不容置疑。“我要看着他长大。我要教他识字,教他礼仪……我要他……像一个‘人’一样长大。”
“在他成年之前,”她抬起头,那双冰冷的、非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巨龙,“在他依旧需要我之前……你不能带走他!”
“直到……”她的声音顿住了,银月的力量正在飞速退去,死亡的冰冷重新涌了上来。
“……直到我……自然……死亡……”
暴雨声重新变得清晰。
克伯洛斯凝视着她。
他的目光越过她那张苍白的、印记已经隐去的脸庞,重新落在了她怀里那个让他心跳皱缩的婴儿身上。
……对人类而言漫长的一生,于他不过弹指一瞬。
这笔交易,他无法拒绝。
克伯洛斯低下龙首,露出一丝餍足的微笑。
“契约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