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龙与精灵[西幻] > 精灵之森
    风在哭嚎。

    不仅是吹过北境冰原的寒风,亦非是掠过群岛森林的呼啸。那是魔网深处的震颤,是规则本身发出的哀鸣。

    若我们要追溯这哀鸣的源头,目光需得穿透万载光阴的迷雾。

    那是一个黄金流淌、神迹如雨的时代,诸神行于地上,正如牧者行于羊群,凡人只需祈祷,神术便如甘霖降下。伤口愈合、枯骨生肉、乃至起死回生,不过是神明指缝间漏下的一点恩赐。

    那是信仰的狂欢,是凡人被圈养在温室中的极乐。

    直到一万年前,第一盏灯熄灭了。

    起初,只有最虔诚的牧师感到了异样。

    祈祷的回应变得迟缓,神术的光辉略显黯淡。随后,神迹开始变得稀薄,神明的化身不再降临。

    恐慌如同瘟疫,在各个大陆蔓延,信徒们在神殿中磕破了头颅,鲜血染红了祭坛,却只换来死一般的寂静。

    神明在隐去。

    并非陨落,也非湮灭,更像是厌倦了棋局的棋手,在无声之中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悄然离开了桌边。

    三千年前,最后的余晖燃尽。

    仅存的几位强大神力为了争夺物质位面最后的所有权,爆发了惨烈的神战。

    大地崩裂,海洋沸腾,天空被撕扯出无数通向虚空的裂口。那一战持续了整整八百年,山脉被夷为平地,平原隆起成为天堑。

    最终,最后一位神只拖着残破的神躯,跨过星界之门,永远地关闭了物质位面与外层位面的通道。

    诸神黄昏,大幕落下。

    随之而来的,是长达两千年的混沌纪元。

    失去了牧者的羊群并未温顺地吃草,而是长出了獠牙。那是力量最为野蛮生长的年代,巨龙咆哮着统治天空,太古龙的阴影覆盖了每一寸土地。传奇生物在荒野中肆虐,从深渊缝隙中爬出的恶魔与魔鬼窃笑着收割灵魂。

    但在混乱的熔炉中,凡人的意志被锻造得愈发坚硬。

    既然祈祷无用,那便依靠自己。

    无数惊才绝艳的法师在这个时代诞生,他们不再乞求神力,而是强行撕开魔网,用智慧与意志驾驭奥术。

    那是法师的黄金时代,也是最为疯狂的时代,塞拉斯——这个名字如同雷鸣般响彻那个纪元,与他同列的传奇大法师们,以凡人之躯,猎杀巨龙,囚禁恶魔,甚至试图窥探神明留下的权柄。

    直到最近一千年。

    太古龙们或是沉睡,或是隐遁于异位面。狂暴的魔力潮汐逐渐平息,人类,这个繁殖力惊人且适应性极强的种族,终于在尸山血海中站稳了脚跟。

    银耀皇室崛起,铁骑踏平了分裂的城邦,将混乱的秩序重新编织。法师塔高耸入云,成为了帝国最坚实的后盾。

    世界仿佛终于要迎来久违的和平。

    然而,四百年前,苍白之灾降临。

    那是生命法则的逆流。

    北境的冻土之下,死灵君主苏醒。没人知道祂的来历,也没人知道祂为何憎恶生者。祂就像是一个为了毁灭而生的概念集合体,带着来自幽冥的寒意,向银耀王室,向整个人类文明公开宣战。

    瘟疫如灰色的潮水,吞没了北境十八座繁华的城市,昨日的战友,今日便成为挥舞刀剑的尸鬼。

    亡灵天灾席卷而下。

    死亡的阴云笼罩了大陆两百年,就在所有生灵绝望之际,就在人类最后的防线即将崩溃之时,那股毁灭一切的灰色浪潮,突兀地止住了。

    毫无预兆,死灵君主收回了爪牙,退守北境废墟,将那里化作了生人禁入的永恒死国。

    两方就此停战。

    一种极其脆弱、仿佛随时会崩断的和平,维持至今。

    这就是现在的大陆。

    帝国皇都,白金法师塔顶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羊皮纸与臭氧混合的味道,那是高浓度魔力在封闭空间内长期积聚的产物。巨大的圆桌由整块黑曜石雕琢而成,表面流转着复杂的防护符文。

    圆桌周围坐满了人,除了身着华丽丝绸长袍的皇室代表,便是披着星辰法袍的高阶法师。

    气氛凝重得近乎凝固。

    坐在首座的老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让争论不休的圆桌瞬间安静下来。

    瑟伦大法师。

    他太老了,两百八十年的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如同干涸河床般的沟壑,他的皮肤像是一层半透明的薄纸,松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闪烁着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奥术光辉。

    他是活着的传奇,是帝国书卷中尚未合上的那一页。

    传言说,他年轻时曾跟随帝王远征四方,足迹踏遍大陆的极致之境。

    从北方永冻冰川上舞动的、撕裂天幕的宏伟极光,到南方禁忌之海中与巨龙同栖的、阳光永不能至的万丈深渊。他的双眼,仿佛倒映着那段漫长岁月里所见证的全部奇迹与秘密。?

    “埃德蒙死了。”瑟伦的声音沙哑,像是砂纸摩擦着岩石,“那是两年前的事。”

    “当年的定论是意外,瑟伦大师。”

    一名年轻的红袍法师急切地插话,他是法师塔新生代中的激进派领袖,“两年前的验尸报告写得清清楚楚,埃德蒙领主是在宴会上心脏骤停。没有任何诅咒或中毒的迹象,这已经是结案的陈年旧事了。”

    “意外?”瑟伦那双锐利的眼珠缓缓转动,盯着他,“一个拥有高阶骑士实力的领主,在自己的领地上,毫无征兆地暴毙。而就在他死后的一周内,他的领地里,那片原本只是有些荒凉的东部平原,被浓雾彻底吞噬。”

    瑟伦抬起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一副立体的魔法地图在圆桌中央浮现。

    那是一片令人不适的景象。在帝国东部边缘,一大块原本标注为“平原”的区域,此刻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绿色。那不仅仅是颜色,更像是一种活着的、在呼吸的苔藓。

    “这两年来。”瑟伦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叶深处挤出来的,“从迷雾升起的那一刻开始,我们派进去的三支精英探查小队,只有一个人活着爬了出来。他疯了,嘴里只念叨着‘扭曲’和‘吞噬’,然后在第三天变成了一棵长着人脸的枯树。”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直到昨天,我们才终于确认了源头。”一名皇室将军沉声说道,他的铠甲在魔法光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打破了沉默,“那里面全是绿龙的眷属。大量的半龙人、剧毒多头蛇,还有那些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魔兽。那片迷雾……是活的。”

    “既然确认了,那就更不用犹豫了!”那位红袍法师猛地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眼中的野心在燃烧,“一条占山为王的绿龙!霸占帝国领土整整两年!瑟伦大师,我们之前因为情报不明而隐忍,现在真相大白,不能再容忍这种挑衅!那是帝国的领土!既然是龙,那就能被杀死!我提议组建屠龙小队,集合法塔的精锐,我也愿意带队……”

    “坐下。”

    瑟伦并没有大声呵斥,只是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降临,那是传奇法师的威压。他脸色一白,双腿一软,不得不跌坐回椅子上。

    “你也知道那是帝国的领土。”瑟伦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里除了那座废弃已久的白塔,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人口都很少。”

    “但这关乎帝国的尊严……”

    “尊严?”瑟伦冷笑了一声,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与讥讽,“年轻真好,总觉得尊严比生存更重要。”

    他指着地图上那片灰绿色的区域。

    “你们以为那是普通的龙?去解读一下这两年魔网监视法阵反馈回来的奥术波纹。”

    随着他的手势,地图旁浮现出一列列闪烁不定的符文与扭曲的魔力流向图谱。

    “那里的魔网……被重新塑造了。”瑟伦的声音低沉下来,“不是简单的破坏。正常的绿龙,即使是太古龙,也只是利用环境、散布毒气,但这个存在……他在改变规则。土地不再是土地,植物不再是植物,那片荒原已经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半位面,一个完全服从于他意志的活体迷宫。”

    “克伯洛斯。”瑟伦念出了这个名字。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大部分人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只有几位年长的法师皱起了眉头,似乎在古籍的角落里见过这个词汇。

    “他没有扩张。”瑟伦继续说道,“两年了,迷雾一直停留在荒原的边界,寸步未进,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没有侵略意图?”皇室将军迟疑地问道。

    “说明他在筑巢。”瑟伦闭上了眼睛,“他在那个壳子里,消化他得到的东西。只要我们不进去,他就不会出来。”

    “那就随他去?”红袍法师不甘心地咬着牙。

    “随他去。”瑟伦睁开眼,语气斩钉截铁,“把那片荒原划为禁区。对外宣称那是法师塔的新实验场。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生死自负。”

    “大师!这——”

    “表决吧。”瑟伦不再解释。

    结果毫无悬念,在传奇法师的威压下,尽管年轻的法师们满腹牢骚,提案依然全票通过。

    会议结束。

    人群散去,喧嚣重归寂静。

    瑟伦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魔法灯光熄灭,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在此刻才显露出真正的老态。

    那是强装的威严褪去后,剩下的深深的恐惧。

    他的手在颤抖,从怀中掏出一瓶药剂,哆哆嗦嗦地灌进嘴里。

    “一群蠢货……”

    他低声咒骂着,声音坠入粘稠的黑暗,荡开无声的回响。

    “屠龙?你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如果只是一条龙,哪怕是太古绿龙,集合全帝国的力量,付出惨重代价,或许真的能杀掉。

    但那不是龙。

    那是披着龙皮的灾厄。

    黑暗中,景象开始剥落、重组。

    时间猛地向后坍缩,被拽回几百年前——混沌纪元末期一个平静的,阳光微凉的深秋午后。

    那是一间安静得有些过分的书房,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魔法尘埃。窗外是深秋落叶的庭院,阳光透过泛黄的玻璃,斑驳地洒在堆满羊皮卷的长桌上。

    年轻时的瑟伦正跷着腿坐在桌边,手里转着一支羽毛笔,面前是一张涂改得乱七八糟的星象图。

    “塞拉斯,你的这个‘强制’符文根本不通。”瑟伦用笔杆敲了敲桌面,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烦,“按照这个魔力流向,如果在这里强制闭环,整个法阵都会炸掉。你想把半个皇都送上天吗?”

    房间的另一头,那个被后世奉为传奇的精灵法师正站在梯子上找书。听到这话,塞拉斯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恼怒。

    “它不会炸的,瑟伦。”

    塞拉斯抽出一本厚重的古籍,轻巧地跳下梯子。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袍,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能封印恶魔的强者,倒像是个温吞的图书管理员。

    “强制闭环是给凡人看的表象。”塞拉斯走到桌边,修长的手指在图纸上轻轻一划,一条隐秘的魔力回路瞬间显现,“真正的引导在这里。就像水流过岩石,你总想着用炸药去开路,但我更习惯顺势而为。”

    瑟伦盯着那条新出现的回路看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承认般地啧了一声:“行吧,你赢了。这种蜿蜒的思路也就你们精灵想得出来。”

    他把笔一扔,向后靠在椅背上,神色忽然变得有些严肃。

    “既然你提到了顺势而为,塞拉斯,关于你上次随口提到的那个‘克伯洛斯’……我查了皇家图书馆的禁书区。”

    瑟伦盯着好友的眼睛,语气里带着深深的疑惑,“如果史书没写错,那东西在几百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了,大部分学者都认为他在上一轮魔力退潮中老死了。”

    瑟伦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为什么会和一个已经变成历史名词的古代灾厄有交集?我的意思是……他曾经确实是个麻烦,但现在?”

    塞拉斯正在翻书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合上书页,转过身,靠在满是灰尘的书架旁。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探究真理时特有的沉思。

    “历史名词?老死?”

    塞拉斯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凡人的史官总是喜欢把他们看不见的东西定义为消失。”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一片正在枯萎的落叶。

    “你觉得我是去考古了?”塞拉斯转过头,“你搞反了,我的朋友。”

    “什么意思?”

    “从我还是一只在母亲怀里哭泣的幼崽时,他就已经在那里了。不仅如此……”塞拉斯轻声说道,没有任何恐吓的意味,却让瑟伦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他活跃在那个最混乱的年代,肆虐了整整两千年。他看着我出生,看着我牙牙学语,看着我第一次接触魔网。对他来说,我这几百年的生命,不过是他漫长生命中的一次眨眼。”

    瑟伦皱起眉头,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所以他没死?只是……睡着了?”

    “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厌倦了。”塞拉斯的声音平缓,像是在讨论某种必然的自然现象,“他是某种原初权能的具象化人格。瑟伦,你知道这个词代表什么吗?”

    瑟伦摇了摇头。

    “吟游诗人口中的自然,是温暖、包容、赐予生命的。”塞拉斯的语气变得异常肃穆,“可祂体现的,却是自然最古老、最残酷的意志。祂是失控的生长,是剧毒与再生并存的生命本能,是森林对文明的吞噬与反扑,是某种想要‘占有、侵蚀、收回所有权’的原始冲动。想象一下,如果你房子里的每一块砖石都长出了苔藓,每一根血管里都爬满了藤蔓,直到你的人格被绿色的海洋淹没——这就是祂所代表的。”

    塞拉斯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时空。

    “在这个物质位面,他是那股古老力量唯一清醒、完整且具人格的收束形态。在混沌纪元,世界混乱无序,那是他的乐园,但这几百年来,秩序回归,凡人的国度像蚁群一样建立起精确而无趣的规则,对他而言,现在的世界太过规整,也太过乏味。所以他选择了隐去,就像一个看腻了戏码的观众提前退场。”

    “这太危险了。”瑟伦的手指敲击着扶手,“那他对我们……对精灵族呢?既然你是精灵,为什么他没把你当做养分吞噬掉?”

    “因为精灵本身就是自然的一环,我们顺应生长,而非像人类那样试图用石头和火来粗暴地对待土地。”塞拉斯微微一笑,“而且,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他对精灵族谈不上友善,但也并不厌恶,只要我们不触碰他的底线,不试图去挑战森林的法则,他便允许我们存在于他的阴影边缘。”

    塞拉斯走回桌边,将那本古籍递给瑟伦,眼神变得郑重起来。

    “但人类不同,瑟伦。你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人类法师,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因为某种‘乐趣’而醒来,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面对他,记住我的话,不要试图用力量去压服他,因为你无法压服一个概念。”

    “那该怎么办?”瑟伦接过书,沉甸甸的。

    “面对海啸时,”塞拉斯轻声道,“挥剑毫无意义。你该学会造船,或干脆离开那片将被吞没的岸。”

    画面破碎。

    瑟伦从回忆中惊醒,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

    几百年过去了,塞拉斯早已不在人世,那样温和而睿智的挚友,选择了以最惨烈的方式,来结束他传奇的一生。

    而那个怪物,真的醒了。

    而且,他就盘踞在那片土地上。

    迷雾环绕,魔物丛生,那座塔就像是一个沉默的墓碑,又像是一个巨大的、华丽的囚笼,静静地矗立在被扭曲的丛林中央。

    “远离……”瑟伦喃喃自语,手指死死扣住椅子的扶手,“给他那座塔,给他那片地。只要我们不去触碰风暴……”

    他并不知道,他所恐惧的风暴眼,此刻早已离开。

    那个存在,正载着他灵魂深处唯一的、比生命更重要的伴侣,翱翔在万米高空之上。

    白塔的冰冷石壁与永恒流转的魔法光辉早已被甩在身后不知多少日,旅程的时光洗去了最初的尖锐对峙,留下一种怪异的、而又心照不宣的平静。

    艾尔德里坐在克伯洛斯宽阔的龙背上,银发在云层之上的疾风中向后飘扬。他冰蓝色的眼眸凝视着下方逐渐被无垠苍翠取代的丘陵与平原——

    精灵之森的边界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