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静到可怖。
那些尘封的过往，那声从未真正响起的“叔叔”，此刻仿佛带着霜刃般的重量，从每个人胸口缓缓划过。
阿尔泰瑞恩依旧保持着那个轻抚少年发顶的姿势，但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这位统御森林数百年的王者，此刻卸下了所有光环，只剩下一个失去挚友的长者最赤裸的悔恨。
“我……作为国王，有时不得不做出一些违背个人意愿的决定。”
阿尔泰瑞恩收回手，紧紧握住权杖，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支撑。他的脸上浮现出深刻的痛楚：“我未能全力挽留他，未能给予他应有的庇护。我始终认为，我没有尽到保护所有子民的责任，尤其是像他这样……非凡的子民。”
“听闻他最终在人类国度陨落的消息，我深感愧疚。”国王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充满了沉重的哀伤与无力感，“我一直觉得，若我当时能更早稳固王权，拥有足够的力量去干预和庇护，或许就能阻止这场悲剧。他的陨落，是整个精灵族的巨大损失，也是我心中至今无法释怀的梦魇。”
艾尔德里沉默地听着。
父亲，这个词汇在他十八年的人生里，只是一个苍白的符号，或者是那些人类贵族口中嘲讽的谈资。长久以来，父爱对他而言是一个虚妄的幻影，没有实感。
但在此刻，在精灵王那压抑着哭腔的叙述中，那个名叫塞拉斯的男人的背影，第一次变得如此清晰、悲壮，且充满温度。
艾尔德里垂下眼帘，掩去了眸底翻涌的情绪。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头，声音平静得有些超乎年龄：
“陛下，过去无法改变。”
他看着阿尔泰瑞恩，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怨怼，“母亲还活着时，从未对我过多提及他们离开的缘由，但父亲似乎从未表现出对精灵王国的怨恨。我想，他只是选择了另一条路。”
阿尔泰瑞恩怔了一下，随即欣慰又伤感地点点头：“是啊……这很像他的作风。塞拉斯永远专注于前方，而非沉湎过去。”
“啧。”
一声极不合时宜、带着明显嘲弄意味的咂舌声，打破了这感人的温情时刻。
克伯洛斯懒洋洋地靠在一根活体梁柱上，双手抱胸，那双碧绿的竖瞳里满是戏谑：“多感人的认亲戏码。如果不加上那些‘要是当年’、‘如果当初’的马后炮，或许我会给你们鼓两下掌。”
阿尔泰瑞恩苦笑了一声，但是没有生气。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情绪，重新挺直了脊背。当他再次看向两人时，眼中的感伤已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如穿透迷雾的星光般锐利而深沉的审视。
那是属于国王的眼神。
“巨龙重现，克伯洛斯。”
阿尔泰瑞恩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历史的重量，回荡在大厅之中。
“尤其是你……这本身就是震动大陆的消息。六个世纪的沉寂并未抹去你的传说，它只是让那些记忆在恐惧和贪婪中发酵。你的身影再次行走世间，足以让人类王国乃至整个大陆的势力格局，产生难以预测的、微妙而深远的震动。”
克伯洛斯对此不置可否，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嘴角挂着一丝冷笑：“震动？那是他们因为软弱而发抖。如果他们觉得恐惧，那就臣服；如果想要战争，那就来送死。这很难理解吗？”
阿尔泰瑞恩摇了摇头，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回答。他将目光转向了艾尔德里，这一次，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要洞穿少年的灵魂。
“而你，艾尔德里·银耀，塞拉斯与卡莱娅之子，你选择与他同行……”
国王停顿了一下，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这不再是长辈的关怀，而是对一种可能改变未来的组合的质询：
“……这意味着什么？这绝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旅程。”
空气再次紧绷。
克伯洛斯挑了挑眉，正准备用他那惯常的、带着危险气息的慵懒口吻替他的小妻子挡回去，却没想到，身侧的人影先动了。
艾尔德里主动上前一步。
他并没有回头看克伯洛斯，而是挺直了那原本纤细的脊背。在那一刻，他身上那种属于“被保护者”的脆弱感消失了。
他冰蓝色的眼眸清澈而坚定，毫无畏惧地迎上精灵国王那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深邃目光，声音清晰、稳定，在寂静的大厅中掷地有声：
“这意味着，陛下，我将追寻我的父母曾走过的道路——无论它通向何方。”
“这意味着，我要揭开银耀家族世代被阴影笼罩的真相，以及他们……以及我自身命运背后那被编织的残酷丝线。”
他的声音里没有犹豫，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为此，我需要力量，需要超越凡俗的知识，需要理解魔法与世界的深层法则，需要……一切可能的指引与帮助。”
克伯洛斯原本抱在胸前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竖瞳，此刻微微眯起，视线落在艾尔德里挺直的背影上。
一种混杂着意外、愉悦，以及某种更加深沉占有欲的情绪，在巨龙的心底悄然滋生。
这就是他的半身。
即使是在一群自诩高贵的长生种面前，也敢露出獠牙。
话音落下，大厅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艾尔德里与阿尔泰瑞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半精灵的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毫不掩饰的、如同淬火钢铁般的决心。那是对背负沉重命运的坚韧，是对被掩埋真相的迫切渴望，是一往无前、即使面对深渊也绝不回头的纯粹意志。
这份强大而纯粹的意志力，如同最纯净的星光，穿透了漫长岁月积累的尘埃，似乎瞬间击中了精灵王那颗同样经历过无数风浪的心。
阿尔泰瑞恩凝视着这双眼睛。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年轻的塞拉斯那份对真理的执着，又看到了卡莱娅面对绝境时的坚韧。
“……我明白了。”
长时间的沉默后，阿尔泰瑞恩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你很特别，艾尔德里。你身上同时流淌着塞拉斯的智慧、卡莱娅的神秘，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透的、与你父母皆不同的特质。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并非盲目追寻力量，而是真正渴望理解它。”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扫过旁边那副看似事不关己、实则眼神一直粘在少年身上的克伯洛斯。
“而能让‘这位’克伯洛斯阁下提供帮助……甚至甘愿站在你身后……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和奇迹。”阿尔泰瑞恩感叹道，“或许，这就是命运的一种补偿。”
他再次沉默片刻，仿佛在与内心某种规则或顾虑做斗争。
最终，他下定了决心，手中的权杖在地面轻轻一点，发出一声清脆的回响。
“塞拉斯离开时，留下了一些研究手稿。”
这句话让艾尔德里的心脏猛地一跳。
“并非他最核心的秘密，但包含了他许多关于古代符文、能量转换以及……一些空间理论的基础构思和猜想。这些手稿一直被封存在王庭书库的深处，被长老会列为禁书。但现在，你是他唯一的血脉。”阿尔泰瑞恩直视着他，“我想，它们理应归还给他的继承人。”
父亲的研究手稿！
艾尔德里几乎无法控制呼吸的节奏，这无疑是巨大的惊喜。
“此外，”国王继续说道，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在透露一个不该被提及的秘密，“或许有一条线索对你有用。”
“在王庭西北方，靠近迷雾山脉的边缘，有一处古老的遗迹。”
提到这个地方，阿尔泰瑞恩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组织措辞：
“那里从不缺来访者。”他低声道，“几百年来，无论是寻宝的佣兵，追寻真理的博学士，还是我们森林中最擅长穿行迷宫的探路者……都曾踏进去过。”
“他们带着各自的渴望而来，最后却带着同一种沉默离开。”
阿尔泰瑞恩的指尖缓缓拂过空气，那动作仿佛触碰着某座空无一物的古殿。
“无人从中带出哪怕一片像样的碎片；连最贪婪的盗猎者也没能在那里找到一块值得塞进钱袋的石头。没有回声，没有线索，连魔力的痕迹都淡得像被海潮抹平的沙纹。”
“久而久之，那地方成了地图上被人草草带过的一笔……甚至连它的名字，都快被风吹散了。”
“但是……”
“它有些……奇异。”阿尔泰瑞恩比划了一个难以描述的手势，“它内部的结构看似简单，却总给人一种不协调感。时间的流速在里面似乎偶尔会有极其细微的偏差，有时你会听到不属于当下的回声，看到无法触及的浮光掠影。”
“仿佛那段过去的时光被某种力量折叠、储存了起来，却又拒绝被真正读取。我们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它就像一段被凝固却无法播放的记忆。”
一直沉默旁听的克伯洛斯，听到这里，原本慵懒的姿态忽然收敛了几分。他那双碧绿的竖瞳中闪过一道幽光，若有所思地看向西北方。
折叠的时间？凝固的记忆？
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自然形成的废墟。更像是某种人为的、极其高明的封存。
“塞拉斯生前曾对这类涉及时间与记忆的奇异现象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阿尔泰瑞恩看向艾尔德里，“但我有时会想，这种奇异本身，会不会就是一条只有特定之人才能解开的线索？”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里面究竟有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无人知晓。”
艾尔德里将这些词汇深深刻在脑海中。
他敏锐地感觉到，这绝非普通的奇异。他如今已能称得上是涉足时空的法师，而这里有一个关于时间的“无用”遗迹。
这样的相遇……从来不会是巧合，只有尚未被揭示的关联。
“感谢您，陛下。”艾尔德里深深鞠了一躬，“这份指引无比珍贵。”
阿尔泰瑞恩温和地点了点头，但随即露出了一丝歉意：
“关于塞拉斯的手稿，因为当年涉及禁忌研究，被长老会封存得极为严密，锁在王庭书库的最底层，并施加了多重古老的禁制，哪怕是我，想要在不损坏手稿的前提下层层解开那些封印，将其完好无损地取出，恐怕也需要耗费三五日的时光。”
他看向艾尔德里，目光中带着诚挚的邀请：
“在这等待的期间，你们不妨在精灵之森小住几日。这里曾是你父亲深爱的故乡，如今，这片森林也同样会对你敞开怀抱。我已经让人收拾出了最安静的贵宾居所‘星露庭’，那里正对着世界树的枝桠，风景极佳。”
说到这里，精灵王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神色莫测的克伯洛斯，微笑着补充道：
“当然，这也是为了弥补这十八年的缺席。今晚，王庭将为你们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既是庆祝吾友归来，也是为了正式欢迎塞拉斯之子的回家。”
“之后，你们可以在星露庭仔细研读手稿。至于那座遗迹，你们随时可以前去探索，我会给你们详细的地图。”
“宴会？”
克伯洛斯挑起一侧眉毛，发出一声不屑的鼻息，刚想嘲讽两句精灵那全是素菜和露水的无聊聚会。
但他低头，看到了艾尔德里那双因为获得线索而微微发亮的眼睛，以及那苍白脸颊上因为激动而浮现的一丝血色。
到了嘴边的刻薄话在舌尖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
“行吧。”
巨龙勉为其难地哼了一声。
“既然有好酒，那就勉强留下来尝尝。不过阿尔泰瑞恩，如果你的酒还是六百年前那个乏味的味道，我可不保证不会把你的大厅给拆了。”
阿尔泰瑞恩大笑起来：“放心吧，老朋友。这一次，我也为你准备了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