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阿尔泰瑞恩,两人沿着蜿蜒的白石小径离开了苍翠圆庭。
按照精灵王的安排,他们本该直接前往星露庭休息,但在行至一处分岔路口时,艾尔德里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投向了左侧那条被幽蓝荧光草覆盖的幽深小径。
那条路通往森林的更深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比别处更加潮湿、更加沉静的水汽,以及一种他在白塔那架竖琴上感受过的、同源的魔力波动。
“我想去那边看看。”艾尔德里轻声说道。
克伯洛斯顺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微微一沉,嘴角勾起一丝兴致缺缺的弧度。
“镜湖?”巨龙发出一声嗤笑,揽在他腰间的手稍微收紧了一些,带着某种阻止的意味,“那里除了一潭死水和一堆枯骨,什么都没有。与其去那种阴森的地方吹冷风,不如回房间,我很期待看看精灵给你准备的床铺……是不是够软。”
他显然不想去。也许是因为那里透着的死寂气息让他感到无趣,又或许,是他并不想让艾尔德里在这个时候,去触碰某些可能会引发不愉快回忆的东西。
“我要去。”
艾尔德里没有理会那句露骨的暗示,他坚持道,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任由他牵着走。
“为什么?”克伯洛斯挑眉,那双碧绿的竖瞳里闪过一抹危险的光,“给我一个不把你就地扛回房间的理由,亲爱的。如果你敢说什么那是‘名胜古迹’之类的废话,我会立刻让你在这棵树下哭出来。”
艾尔德里转过身,抬头,正对上那双眼睛。
“因为那架竖琴。”
“竖琴”二字落下时,克伯洛斯的表情短暂地僵住。
艾尔德里垂下眼帘,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侧过头,仿佛在聆听某种只有他能听见的噪音。他的脸色在林间的阴影下显得格外苍白,像是一张绷得太紧、随时会断裂的弓弦。
“白塔里的那一架碎了,但我脑子里的声音没停过。”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压抑,“刚才阿尔泰瑞恩陛下提到那些过往的时候,那种共鸣更响了。如果不去确认一眼……这种嗡鸣声会一直搅得我不得安宁。”
他抬起眼,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一片浑浊的混乱,根本映不出眼前人的倒影。
克伯洛斯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有些恍惚的半精灵。
他不喜欢艾尔德里现在的眼神。
空洞、游离,里面塞满了那些名为“家族”、“过去”或者是“哀悼”的垃圾,唯独没有看向他。
一股暴虐的、混杂着酸涩的独占欲,在巨龙的胸腔里轰然炸开。
克伯洛斯痛恨这种感觉。他痛恨艾尔德里此刻虽然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灵魂却仿佛游荡在经年的坟墓里。这具身体里的每一寸空间,无论是血肉还是思想,都理应刻满他的名字,而不是被这些发霉的陈年旧事挤占。
在那一瞬间,克伯洛斯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
暴虐的破坏欲在他的指尖跳动,作为一头习惯了掠夺与占有的绿龙,他的本能在疯狂叫嚣。
不需要废话,不需要理解,只需要现在就把这个还在看别的风景的小家伙扛起来,扔回床上,用最原始的手段把那些碍眼的、属于死人的念头统统撞碎,强迫他只能看着自己,直到那双眼睛里只剩下生理性的泪水和对他的依赖。
那多省事,多直接。
但就在他手指的力道开始收紧,就要扣住那截腰线时,一道无形的枷锁绷紧——那个他亲口许下的契约,像一根冰冷的刺,卡住了他所有的动作。
——“跟随在我身边……不再是操纵者……而是我的同盟。”
那个在阴影冥界立下的誓言,那个该死的、关于“平等”的承诺,在他脑海中清晰回响。
他曾亲口答应过,要给予他尊重的地位,要以平等的身份同行。如果现在强行违背艾尔德里的意愿,将他像个物件一样拖走,那就是在亲手撕毁那个好不容易才换来的、维系着艾尔德里灵魂之火的契约。
该死。
该死的平等。
克伯洛斯硬生生地止住了动作,那种被规则强行勒住脖子的窒息感让他极度烦躁。他磨了磨后槽牙,发出一声极不耐烦的、充满戾气的咂舌声。
“……啧。”
他盯着艾尔德里看了几秒,目光里暴躁的火舌抵在理智的边缘,来回舔舐,最终还是被那份不想失去半身的恐惧压了下去。
“行。”
克伯洛斯松开钳制在他腰间的手,却没有立刻后退,只阴沉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把这笔账记在心里。
“既然你坚持要去看那堆破烂……”
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含着沙砾,带着一股勉强压抑的火气,以及一种不得不妥协的傲慢,“那就去。我说过会给你该死的平等,我遵守我的承诺。”
两人并肩穿过了那片被幽蓝荧光草覆盖的林地。
越往深处走,空气越发湿冷,周围的树木逐渐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大片洁白的、如同霜雪般的芦苇,安静地在水边铺开,像一层融不化的霜。
当视线豁然开朗时,镜湖便呈现在了眼前。
月语者。
真正站在这具遗骸面前,才会明白“树心”二字是多么渺小的计量单位。
那早已枯死的主干呈现出一种玉石与骨骼交融的质感,通天彻地,庞大的根系盘踞在湖畔,如苍龙缠绕巨石,粗壮的枝桠从残躯上伸展出去,像是一条条干涸的白色河流,直刺苍穹。
哪怕生命力早已停滞,那股亘古积淀下来的威压却仍在,静静压在湖面和石上,让空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静默。
湖畔有一片由天然巨石铺就的开阔平台,表面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
这里通常是精灵们祭奠与冥想的圣地,但或许是因为今日王庭全员都在忙于筹备晚上的宴会,偌大的白石平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寂静。
艾尔德里的脚步在踏上石面的瞬间慢了下来。
他的视线越过那巍峨的白骨圣树,最终停在平台中央。
一把竖琴安静地立在那里。
材质苍白如玉,表面有着天然的银色脉络,琴弦在稀疏的日光下流淌着微冷的寒光。
它和白塔大厅里那把被他亲手砸碎的琴,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记忆中琴弦崩断的刺耳噪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与此刻林间的风声重叠。那时候,这把琴是羞辱,是逼迫,是他作为玩物被迫展示伤口的刑具。
而现在,它静静地立在这里,立在他父亲曾生活过的土地上,立在这棵万年不朽的母树之下。
克伯洛斯停在几步之外的树影里,他双手抱在胸前,碧绿的眸子半阖,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银色的背影。
艾尔德里在原地站了许久,风吹动他宽大的法袍衣摆,猎猎作响。
随后,他迈步向前。
这一次不再有被迫屈膝的羞辱,也不再有镣铐般的沉重。他踩在微凉的石面上,在那把竖琴前缓缓屈膝坐下。
他今日穿的便服简单、干净,没有了克伯洛斯喜爱的那些繁复丝绸的拖累,衬得他肩背线条纤细却挺直。修长的手指伸出,指尖略微迟疑,终究落到了冰凉的琴弦上。
“铮……”
第一个音符响起,有些滞涩,指法显得生疏而笨拙。
他从未受过宫廷乐师的系统教导,荒原上的童年只有风与火堆旁的低声歌谣,白塔的岁月则被绝望的喘息填满。他的手指不会执着大师级的技巧翻飞,不会织出精巧的变奏。
旋律很简单,甚至有些断续,像是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在努力拼凑着破碎的词句。
音符一颗一颗落下,缓慢地滴入如镜的湖面。
技巧谈不上精妙,中途偶尔还会碰出一个错音。
然而就在这支并不完美的曲子在空气中响起时,周围的风仿佛停住了。
这些简单的音符撞上身后那具庞大的月语者遗骸,回荡出一阵空灵的余韵。
那声音干净地散开,像荒原冬夜悄然飘落的一片雪,也像废墟深处被时间凝固的一滴血。
艾尔德里低垂着眼睫,银白色的长发顺着脸颊滑落,遮住了大半神情。他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专注里,指尖贴着琴弦的震动,那细微的颤抖顺着骨节往心口蔓延,似乎正与这片土地下沉睡的某种脉搏慢慢同频。
他想起了母亲在炉火边哼过的歌谣,想起了那个事迹存在于传说中的父亲。
所有的爱与恨,所有的寻找与迷失,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指尖下那一个个并不完美的单音。
克伯洛斯静静看着他。
他见过艾尔德里在情欲中失控落泪的模样,见过他在炼金台上冷静精准的表情,也见过他愤怒时像炸毛野猫般亮出爪子的姿态。
但眼前这一幕,是陌生的。
那个总在对抗与忍受之间绷紧的灵魂,此刻舒展了下来。他坐在那片巨大的阴影里,安静得像一株短暂回归野地的植物。
克伯洛斯原本抱在胸前的手臂,不知何时垂了下去。
一种古怪的感觉掠过这颗年岁久远、早已结了硬壳的心魂。暴躁、贪欲、想要把人吞进骨头缝里的冲动,都在此刻奇异的平息了。
他看着那个背影,看着那缕在风中飘扬的银发,看着那并不熟练却无比虔诚的指尖。
他忽然觉得,就这样看着……也不错。
这只被他圈养在笼中的鸟,不一定要哪怕被折断翅膀也要凄厉地鸣叫,也不一定要为了讨好他而婉转啼唱。就像现在这样,自顾自地梳理羽毛,自顾自地发出几声并不完美的低鸣,竟也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顺眼。
就像是在欣赏一件他独有的藏品,在只有他能看见的角落里,折射出了另一种静谧的幽光。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颤动着消散在空气里,余韵被风带走,送入了镜湖的波纹之中。
艾尔德里没有立刻起身。他的手仍虚按在琴弦上,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还在倾听看不见的回响。
他望着眼前平静的湖水,蓝的瞳仁倒映出那棵枯死的巨树。眼底的迷惘和伤感像雾一样慢慢散去,逐渐沉成一片深水般的沉静。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沉稳,有力,压迫感清晰得让人一听便知是谁。
艾尔德里没有回头。
一片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将他整个人都圈进了那个熟悉的领域里。
克伯洛斯在他身后停下。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去触碰、去掌控,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雕像,与那棵月语者遗骸一同伫立。
过了许久,一只手从身后伸来,覆着薄茧的人形态指腹轻轻拨开他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缕碎发,动作略显生疏,却不粗鲁,甚至透着一点笨拙的温柔。
随后,那只手顺势下滑,覆在了艾尔德里搭在琴弦上的手背上。
滚烫的掌心将微凉的指节包住,拇指缓慢地摩挲过无名指。
那里,那枚被强制戴上的恒火金戒指,在湖光下闪烁着如同岩浆般暗红的光泽,与这一方清冷的湖山格格不入,却无可置疑地宣告着某种永恒的归属。
艾尔德里指尖轻轻一颤,却没有抽开。
两人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坐一立,在巨大的白骨圣树下,面对着无言的镜湖。
风穿过芦苇和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湖水轻轻拍打岸边,溅起细小水声,两人的呼吸交织其中。
此刻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天边的云层染上了暮色的金红,林间的温度一点点冷下来。
“走吧。”
克伯洛斯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比平日里少了几分戏谑,多了一丝低沉的质感。
“阿尔泰瑞恩那老家伙的酒,估计已经醒好了。”
艾尔德里低头看着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大手,沉默片刻,轻轻点头。
克伯洛斯收紧指节,稍一用力,将他从冰凉的石面上带起身来。
手心的温度依旧灼热得烫人。
但这一次,当他们转身离开那棵沉默的巨树,沿着来时路走向即将灯火通明的精灵王庭时,艾尔德里没有再试图挣脱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