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穹顶高悬,数千盏施加了恒定光亮术的水晶吊灯垂落,寒光在水晶棱面间折射,如昼光倾落月桂大厅,将这座宏伟殿堂照得亮若极昼。
空气里流淌着竖琴与长笛交织的靡靡之音,那是精灵族特有的、仿佛能将人骨髓都泡软的悠扬乐章。
长桌上堆叠着仍带露意的鲜果、晶莹剔透的百花蜜糕,还有盛在如琥珀般澄澈水晶杯中的陈年果酒,花果与酒精交织的芬芳浓郁到近乎令人微微眩晕。
这是一场以最高规格礼遇举办的盛宴,每一处细节都刻着长生种族一贯严苛的优雅与奢靡。
克伯洛斯独自占据着大厅最深处、靠近巨大落地水晶窗的一角。
窗外是沉睡的幽暗森林,窗内是觥筹交错的暖色光海。他就坐在光影交界的边缘,指间把玩着一只高脚酒杯,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杯壁,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声响。碧绿的竖瞳半阖,只是淡淡扫过眼前这一群盛装打扮、笑语盈盈的精灵,眼底沉着一层见惯凡俗戏码后的倦意。
他周身看不见任何防御法术的光辉,却有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压力不受控制地向外渗透。那是顶级掠食者天生的领域,默不作声便在他身侧划出了一圈无形的真空,喧嚣的乐声到了他面前像被隔着一层水,远远退去,连空气中飘浮的尘埃仿佛都不敢落在他墨绿色丝绒长袍的衣摆上。
几位年长且地位尊崇的精灵长老,怀着对远古传说的敬畏,还是硬着头皮前来致意。
他们大多须发皆白,在族中拥有极高的声望,此刻却像是面对神像的信徒,在距离克伯洛斯五步远的地方便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伟大的翡翠之主……”长老的声音带着颤抖,“您的降临令月桂大厅大放异彩,我们至今仍记得六百年前……”
克伯洛斯甚至懒得抬眼。
他只是看着杯中摇晃的酒液,偶尔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一丝冰冷讥诮的单音节回应。那种漫不经心的傲慢,非但没有让长老们感到被冒犯,反而让他们更加确信眼前这位存在的真实与威严。
那是凌驾于凡俗礼节之上的特权。
长老们恭敬地行礼,随后如释重负般退开,哪怕只是在他的阴影下多站一秒,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而在宴会的另一端,气氛截然不同。
所有的光线仿佛都对那个角落情有独钟,不自觉朝那里聚拢,落在那道银白色的身影上。
艾尔德里正站在人群中央。
他换下了那一身略显陈旧的法袍,穿的是精灵王庭特意为他准备的礼服。那是一件以月光丝织就的银白长衣,剪裁贴身,线条利落,把他腰腹那截柔韧而纤细的弧度勾勒得一清二楚。领口开得恰到好处,露出一截修长苍白的颈项,锁骨在灯光下泛起冷玉般细腻的光泽。
在此之前,关于“塞拉斯与人类结合的后代”的流言早已在年轻一代的精灵中悄然发酵。他们原本带着审视异类、甚至是准备挑剔瑕疵的刻薄目光看过去,试图从那具躯壳上找出属于短生种特有的粗糙与平庸。毕竟在许多精灵眼中,混血往往等同于血统的劣化。
然而,所有的窃窃私语在目光触及那张脸的瞬间,都化作了喉间一声被掐断的惊叹。
那张脸不属于阳光与赞歌。
他身上没有传统高等精灵那种如正午阳光般耀眼、光滑得不容指摘的圣洁。落在视线里的,是一种更接近月光掠过深渊冰面的清冷。
他站在那里,像是在这片森林中凭空诞生的一株异种兰花,花瓣纤薄,色泽冷淡,所有线条都透着活不长久的脆弱,却在某个被风掀起的角度绽出极其凌厉的美感。
那种源自“不洁”血脉的脆弱感,与他身为传奇法师后裔骨子里透出的清冷矜贵激烈碰撞,竟产生了一种令人移不开眼的、近乎妖异的吸引力。
他就像是一尊用最剔透的冰雪雕琢而成的人偶,眼眸是极地深处万年不化的寒冰,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却又在骨子里透着一股令人想要摧毁、又想要捧在手心呵护的致命诱惑。
年轻的精灵,无论是腰间挂剑的游侠,还是手持法杖的奥术学徒,目光都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频频落在他身上。
那是毫不掩饰的好奇、惊艳,以及欲望。
几位大胆的精灵少女被同伴推搡着,脸颊绯红地凑上前去。她们用如歌般的精灵语赞美着他的银发如同流淌的月光,甚至想要伸手触碰那绸缎般的发丝。
而那些俊美的精灵青年,眼神则更加直白且深邃。他们围拢在他身边,试图用诗歌、音乐或是晦涩的奥术理论来引起他的注意。
他们的目光贪婪地在他的眉眼、嘴唇、以及那截被衣领遮住一半的后颈上流连,眼神中既有对这具美丽皮囊的赞叹,也夹杂着一丝因他那“半精灵”的禁忌身份而滋生的、隐秘的亵渎渴望。
混血,往往意味着不洁。
但在某些时刻,这层污点反而会发酵成更具刺激性的禁忌,专门诱发那些不够守规矩的念头。
艾尔德里对这种如潮水般涌来的关注感到极度的不适。
他身体微微僵硬,脊背挺得笔直,像是一张拉满的弓。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礼貌地回应着每一个人的搭话,但眼底却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本能的、想要逃离的疏离感。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酒杯。
直到几位年迈的精灵走近。
这群老人眼中的光芒与年轻人不同,那是一种透过时光的迷雾,注视着故人之子的慈爱与怀念。
“像……太像了。”一位老法师感慨万千,“头发,神情,说话时眼里的那点倔脾气……简直和当年的塞拉斯一模一样。”
“孩子,你父亲当年的火球术可是能把半个训练场烧秃的。”另一位精灵笑着打趣,“但他总是笑着说是风向的问题。”
听到父亲的名字,艾尔德里原本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了几分。
他眼中的坚冰融化了一些,露出了一丝属于少年的、柔软的渴望。他微微侧过身,避开了那些粘腻的视线,转向这几位老人,认真地倾听着关于塞拉斯的点点滴滴,偶尔还会轻声追问一两个细节。
灯光落在他那张专注于倾听的侧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乖巧得像是一只终于找到了短暂栖息地的倦鸟。
然而,这一切都落在远处那双碧绿竖瞳的注视里。
克伯洛斯坐在阴影里,手中酒杯的晃动早已停下。
他的视线穿过喧嚣的人群,越过无数晃动的头颅,精准地锁死在艾尔德里身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像是一条冰冷湿滑的毒蛇,从艾尔德里的脚踝一路往上盘绕,掠过挺直的背线与收紧的腰肢,最后无形地圈住他的喉骨,把人牢牢标记在这个厅堂中。
每当有年轻的雄性精灵试图靠得太近,或是某道视线在艾尔德里领口裸露的肌肤上停留太久,克伯洛斯的瞳孔便不动声色地收紧成危险的细线。
那一瞬间,空气都会悄然一紧。
被注视的那个精灵会突兀地感到背脊发凉,一种被远古猎食者锁定的死亡预感在神经里炸开。他们打个寒战,还以为是酒气上涌或夜风入体,本能地移开视线,甚至不受控制地退后半步,连试图寻找压迫感源头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这就是巨龙的领地意识。
哪怕他什么都没做,仅仅是坐在那里,也足以用目光在整个大厅中划出一条冷硬的界线。
那个银发的半精灵,属于他。
连看一眼,都是一种僭越的偷窃。
就在这股隐约蔓延的低气压逐渐将宴会气氛压得有些发紧时,大厅的大门再次开启。
精灵国王阿尔泰瑞恩·星咏者,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走来。
他换下了白日里那身庄重的朝服,穿着一件宽松的常服,手中甚至没有拿权杖,只随意提着两坛看起来颇有年月的旧酒。
没有过多的通报与仪式,他径直穿过人群,他径直走向了角落里的克伯洛斯。
“看来我的客人们并没有让你感到愉快,老朋友。”
阿尔泰瑞恩在克伯洛斯对面的软椅上坐下,将手中的酒坛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你的脸色,足以让这屋里所有的花在一夜之内枯萎。”
“如果你是指那群像发情期的孔雀一样围着我的小妻子打转的小崽子——”
克伯洛斯冷冷地哼了一声,视线终于从艾尔德里身上收回,落在了那两坛酒上,“那我确实在考虑,要不要把这里烧成一片焦土。”
阿尔泰瑞恩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远处的艾尔德里,随即露出一个了然的、带着几分促狭的笑容。
“占有欲,克伯洛斯。”
精灵王一边亲手拍开酒坛的泥封,一股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在两人之间铺散开来,“这是这几百年间,我在你身上看到的少数还能证明你‘活着’的情绪。我还以为你的心早就烂成一整块石头了。”
“少废话。”
克伯洛斯对此不置可否,他伸手接过阿尔泰瑞恩递来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火辣的灼烧感稍微压制住了心底那股暴虐的烦躁。
“塞拉斯死了。”
阿尔泰瑞恩并没有急着喝自己杯中的酒,而是突然低声开口。他的目光落在那摇曳的烛火上,声音里带着一种沉淀了十八年的哀伤,“那个总爱在法阵里乱加音符的蠢货……终究还是没能回来。”
克伯洛斯转动酒杯的动作没有停。
“我以为你不会提起。”他淡淡道,“在长生种眼里,死亡只是一场提前写在日程里的告别。”
“我是想试着不去在意。”
阿尔泰瑞恩叹息着摇了摇头,抬眼看向面前这头冷酷的巨龙,“但我做不到像你这样,克伯洛斯。看着那个孩子……我就忍不住去想那些如果。如果当年我能更强硬一些,如果……”
“你一如既往的优柔寡断和软弱,阿尔泰瑞恩,世上没有如果。”
克伯洛斯冷漠地打断了他,“只有结果。而结果就是,他为了所谓的情感和责任把自己炸成了灰。真是……极度的愚蠢,且极度的浪费。”
“那是爱,克伯洛斯。”
阿尔泰瑞恩看着他,“就像你现在盯着那个孩子的眼神一样。虽然你嘴上说着那是所有权,是领地,是契约……但当你看着他的时候,你的眼睛里也写满了同样的‘愚蠢’。”
克伯洛斯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正欲反驳。
阿尔泰瑞恩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精灵王放下酒杯,神色变得正经了一些。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秘银小匣,表面刻满繁复密集的符文阵列,轻轻推至克伯洛斯面前。
“这是什么?”克伯洛斯挑眉。
“我说过的惊喜。”
阿尔泰瑞恩的目光落在那只匣子上,目光深邃,“这是塞拉斯当年离开前,留在我这里寄存的最后一样东西。他说,如果有一天他回不来,而你……如果你真的醒来了,并且再次出现在王庭,就把这个交给你。”
“给我的?”
克伯洛斯眼底掠过一丝意外。
他伸出手,指尖触及秘银表面,冰凉的触感沿着指骨一路往上,修长的手指在复杂符文上轻轻敲击两下,发出清脆的、富有韵律的声响。
克伯洛斯那双碧绿的竖瞳微微眯起,他看向那只小匣子的眼神,更像是在评估一件拿来消遣的收藏品,而不是在面对故人的遗物。
“爱?”
巨龙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带着极致讥诮的短促冷笑,显然是针对刚才阿尔泰瑞恩那番关于“塞拉斯之死是因为爱”的论调。
他向后靠进柔软的椅背,姿态慵懒而傲慢,那股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压迫感并未因这随意的动作而减少分毫。
“别拿这种凡人自我感动的字眼来污染我的审美,阿尔泰瑞恩。也别指望这里面装着什么催人泪下的诀别信,那不符合那个法术疯子的作风。”
他晃了晃手中已空的酒杯,眼神一片清明,没有半点哀悼,只有像拆礼物时那种几近残酷的兴致。
“塞拉斯之所以能被我记住,不是因为那些泛滥廉价的情感,而是因为他足够……有趣。”
克伯洛斯甚至不想掩饰自己语气中的愉悦,那是一种捕猎者面对有趣猎物时的愉悦,“他是这几千年来,唯一一个敢在我的鳞片上刻画法阵,还能活着走出去的疯子。他的狂妄,他的妄想,他那种试图用凡人之躯去触碰规则边界的不知死活……那才是他身上最迷人的部分。”
“至于死亡?”
克伯洛斯嗤笑一声,指尖挑开匣子的搭扣,“那不过是一个还算华丽的谢幕。对于一个敢在悬崖边跳舞的小丑来说,跌下去粉身碎骨,还算得上体面。”
“啪嗒。”
秘银匣盖弹开。
正如克伯洛斯所料,里面没有信,也没有什么温情的遗物。
静静躺在黑色天鹅绒衬底上的,是一枚拇指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晶体。
它在方寸之间疯狂自转,就像一场被囚禁在透明牢笼中的暴风。紫色的雷霆与金色的时空乱流在晶体内部相互撕扯,每一次碰撞都释放出足以令大法师退避三舍的能量波,在狭小空间里不断回响。
仅仅是暴露在空气中,周围的光线就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引力捕捉,微微扭曲。
克伯洛斯的瞳孔瞬间收缩成极细的一点。
“这是……”
他伸出两根手指,像是随意拈起一颗葡萄那样,将那枚危险至极的晶体夹在指间。晶体在他指尖滋滋作响,温度疯狂攀升,暴烈的能量试图燃穿他的皮肤,却被龙鳞延伸出的无形防御轻松按住。
“虚空风暴的凝结核。”
阿尔泰瑞恩平静地说道,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当年他在研究位面裂隙时,从星界风暴中央硬生生截下的一块。太狂暴,无法融入任何稳定的法术模型,对我们而言几乎是个无用的废品。”
“但这东西亮晶晶的,而且……”阿尔泰瑞恩看了克伯洛斯一眼,“大家都知道,龙总是对这种危险又闪亮的玩意缺乏抵抗力。他说如果以后见到你,就把这个给你当个见面礼,或者是……上次烧了你尾巴的赔礼。”
“哼。”
克伯洛斯盯着那枚晶体,眼底那种百无聊赖的倦怠终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到心仪猎物时的满意光芒。
“算他还有点眼光。”
他毫不客气地将晶体收进掌心,那股足以撕碎普通法师手臂的能量在他手中安分下来,仿佛一只被训得服服帖帖的萤火虫。
“半成品便半成品,放在宝库底层的角落,至少不算难看。”
收下这份“过路费”,恶龙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接下来,两个活了数十个世纪的老怪物便在酒香中开始了漫长的闲谈。
他们谈论北境死灵君主最近诡异得过分的沉寂,谈及深渊血战中某位恶魔领主的突然陨落;也提起精灵长老会内部那群老顽固轮番上演的权力角斗,顺带嘲弄了人类帝国皇室那一整套令人作呕的近亲通婚与权力交易。
时间在酒液与谈话中悄然流逝。
一坛接一坛的陈年果酒被拍开泥封,醇厚的酒香弥漫在空气里,渐渐与夜色一同变得浓稠。
直到窗外的月色偏西,大厅里的喧嚣逐渐平息,年轻的精灵们或醉倒桌边,或三三两两散去,只剩下零星几盏水晶灯还亮着残光。
克伯洛斯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第不知多少杯酒。
他揉了揉眉心,那种酒精带来的微醺感并不能麻痹巨龙的神经,反而让他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且——危险。
“差不多了。”
他站起身,墨绿色的长袍随着动作如水波般流淌。他没再理会已经有些醉意的精灵王,而是转过身,那双碧绿的竖瞳仿佛本能一般,在昏暗的大厅中搜寻属于他的那道身影。
“艾尔?”
这一看,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在长桌的尽头,那个原本被人群簇拥的角落,此刻只剩下那个银白色的身影孤零零地坐着。
周围那些试图搭讪的精灵早已被克伯洛斯之前的恐怖气场吓退,没人敢在这个时候靠近那个禁区。
艾尔德里一个人坐在高背椅上。
他面前摆着四五个空空如也的水晶杯。
精灵果酒,这种东西最是具有欺骗性。入口清甜如蜜露,带着花果的芬芳,没有丝毫烈酒的辛辣。但它的后劲,却像是绵延的潮汐,能在最强悍的战士脑中掀起温柔而致命的浪。更别提这只平日只喝清水、连“好酒”是何滋味都未见识过几回的半精灵雏鸟。
克伯洛斯迈开长腿,无声地走了过去。
随着距离拉近,那股甜腻的酒香混杂着艾尔德里身上那股特有的、如清冷雪水般的体香,丝丝缕缕地钻进巨龙的鼻腔。
“……艾尔?”
克伯洛斯在他面前停下,高大的阴影瞬间将那个纤细的身影完全笼罩。
听到声音,椅子上的人慢吞吞地动了一下。
艾尔德里慢慢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克伯洛斯的呼吸骤然一滞,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太……太乖了。
平日里那个浑身是刺、眼神里总是藏着警惕和冷淡的艾尔德里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团被酒意溶得骨头都要散架的软体动物。
那张原本苍白如雪的精致脸庞,此刻像是被最浓艳的晚霞浸染过,泛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潮红。那种红晕不仅仅停留在脸颊,而是顺着耳根、脖颈,一路蔓延进那微敞的领口深处,连那一向冷白如玉的锁骨都被染成了暧昧的粉色。
他的眼不再像极地冰湖,而是一汪被搅碎了的春水。冰蓝色的瞳孔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雾,湿漉漉、雾蒙蒙的,毫无焦距地在克伯洛斯脸上游移了好几圈,才勉强定格。
“……唔?”
艾尔德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鼻音。
那声音软得不可思议,尾音轻轻往上勾,带着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黏腻与依赖,像小兽窝在掌心里撒娇时发出的轻哼。
他似乎有些认不出眼前这个黑漆漆的高大阴影是谁,微微歪着头,银白色的长发顺着肩膀滑落,遮住了半张脸。他也不去拨开,就那么傻乎乎地透过发丝的缝隙盯着克伯洛斯看,然后,极其缓慢地、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
一下。两下。
睫毛上沾着一两点生理性的湿意,随着这动作颤巍巍地晃动,几乎要掉下来。
克伯洛斯只觉得一股邪火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烧得他指尖都在发麻。
他猛地俯下身,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将艾尔德里整个人圈禁在自己与椅背之间这方寸之地,像一道无法躲避的围墙,将这小醉鬼牢牢罩住。
“喝了多少?”
克伯洛斯的声音低哑得可怕,带着一丝危险的磨牙声。他伸出一只手,有些粗暴地捏住了艾尔德里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指腹下的触感滚烫、滑腻,像是在摸一块刚出炉的软玉。
艾尔德里没有反抗。
一点都没有。
若是平日,这种带有强迫意味的姿态早就换来这只小东西的一爪子或者是一个冰冷的眼刀。但现在,他只是顺着克伯洛斯的力道仰起脸,甚至还主动把下巴往那只带着薄茧的大手里蹭了蹭,仿佛那样会更舒服一些。
“唔……甜的……”
他答非所问,嘴角弯出一个软绵绵的笑,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那截粉嫩湿润的舌尖在灯光下一闪而逝,却像是一道雷劈在克伯洛斯勉强维持的理智上。
“好喝……”艾尔德里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味,身体软绵绵地向后倒去,可他浑身没多少力气,只能半途失衡,整个人向前一栽——
“咚。”
他的额头直直地撞进了克伯洛斯坚硬的胸膛里。
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反而像是被推回了某个安全之地,脸颊贴在那件昂贵丝绒长袍上,毫无自觉地蹭了两下,嘴里含糊地嘟囔:
“热……抱枕……好热……”
抱枕?
克伯洛斯气极反笑。
这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居然敢把一条尊贵的远古绿龙当成抱枕?
“艾尔。”
克伯洛斯一把扣住他的后腰,那截腰肢细得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软得不可思议。他恶劣地在那敏感的腰窝处按了一下。
“唔嗯——!”
怀里的人瞬间像被电了一下,浑身一颤,发出一声让人骨头酥麻的甜腻呻吟。
艾尔德里抬起头,那双水雾弥漫的眼睛里满是委屈与茫然。因为生理性的刺激,眼尾泛起一抹艳丽的飞红,看起来好欺负到了极点。
“疼……”他小声抱怨,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鼻音,“不要捏……”
克伯洛斯:“……”
“该死的。”克伯洛斯几乎从齿缝里碾出这句咒骂。
这简直是在要他的命。
巨龙那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这一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想要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把这只要命的半精灵拆骨入怀的冲动。他低下头,鼻尖几乎顶着艾尔德里的鼻尖,呼吸交缠,声音沙哑得像是含着滚烫的炭火:
“我是谁?”
这是一个测试。也是最后的警告。
艾尔德里努力睁大眼睛,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那双冰蓝的眼睛雾气氤氲,睫毛湿漉漉的,颤得厉害。他伸出一根手指,摇摇晃晃地点过去,戳在克伯洛斯的脸颊上,指尖冰凉,又软得过分。
“你是……”他皱起眉头,似乎在极力从那团浆糊般的脑子里搜刮词汇。
过了好几秒。
他突然展颜一笑。
笑意从唇角轻轻漾开,很浅,像冬末河面悄然裂开的一道细缝,冰层下露出一点浅浅的水光。
“你是……大蜥蜴。”
克伯洛斯的脸瞬间黑了。
但下一秒,艾尔德里又凑近了一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克伯洛斯的嘴唇边。他用那种只有在梦呓里才会出现的、轻到几乎要被风吹散的声音补了一句:
“总是……来找我的那一条。”
话一出口,他像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壮举,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把脸重新埋进克伯洛斯的颈窝里,像一只赖在树上的小兽。那双冰凉的鼻尖还不知死活地往前蹭了蹭,正好蹭上巨龙颈侧那片最坚硬也最敏感的逆鳞。
克伯洛斯僵在原地。
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比任何高阶定身咒都来得致命,将恶龙心底翻涌的暴戾与冲动一寸寸压了回去。
半晌。
一声无奈至极、又带着某种古怪满足的叹息,从克伯洛斯的胸腔里震动出来。
“……算你狠。”
他低声咬出这几个字,最终认命地弯下腰,一只手穿过艾尔德里的膝弯,另一只手托住那个并不比羽毛重多少的背脊,轻轻松松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艾尔德里在他怀里本能地动了动,很快自己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脸颊贴着克伯洛斯的胸膛,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安稳。那一头银发如瀑布般垂落,纠缠在克伯洛斯墨绿色的衣袍上,美得像一幅堕落的油画。
克伯洛斯低头看了一眼怀里乖得不像话的小家伙。
他突然觉得,这趟原本令人生厌的旅程……在此刻来得比任何宝藏都更让他感到……值得。
“走了,阿尔泰瑞恩。”
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抱着他的战利品,大步流星地走向大厅出口,“别让人来打扰。今晚——这只小鸟得好好醒醒酒。”
只留下身后那个空荡荡的大厅,和一脸似笑非笑、举杯遥敬背影的精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