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行驶在无人的高速公路上。
落地灯、水槽、碗架、药片,都离他很远,在疾驰的视线中,被抛在身后。
车里有股隐约的异味,像霉味或者烟味。方淮开了一点窗,风呼啦啦地扯了进来,把居家服吹得很响,他眯起眼睛。
颈下的腺体因药效而被迫沉寂,风吹过来的时候不冷,只是有点麻。
像把温热的手放进冷水里,或者把冷透的手放进热水里。
都没差的。都叫自由。
他把车窗再开大了些,司机在后视镜里瞥他一眼,又拧了拧旋扭。车载音响被调大了,DJ在情歌旋律里声嘶力竭地喊着麦,连劣质皮包座椅都在抖出黑色的碎屑。
方淮听得很想笑,想跟着节奏,甩着头,在汽车后排摇到天荒地老。
可是脖子就僵在那儿了,动不了,他只能点着手指,假装自己在甩头。
那又怎么样,他可以在心里自封一个DJ舞神的称号。
DJ舞神不需要等一条不存在的短信。
方淮可以自己打车去找秦深。
就这样一路点着手指,路灯急促地闪过,他跟着打起节拍。昏黄的光束背后,是一架架起航的飞机,低沉的轰鸣被淹没在喊麦声中,跟随他的节拍响起。
这让他突然有种自己是世界中心的错觉,开始幻想自己登台领奖的那一刻,秦深站在灯球下,捧着奖杯,奖杯一闪一闪,奖杯越来越近,突然“滴滴滴”地发出红光——
原来只是机场的灯塔,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汽车停在了正中间的入口。
方淮付款后下了车,暴躁司机马上开走了。
凌晨三点钟,机场和夜店可能是全市唯一还有活人的地方。门口的垃圾桶围着几个抽烟的人,沉默地杵在原地,各自看着手机,没人留意到他。
哪怕他是一个半夜三点、穿着家居服独自出门的Omega。
家门以外的世界,似乎没有记忆中那么危险。
机场的门口人影匆匆,每个人都提着行李,而他身上只有一台手机、一张门卡,看起来是最轻松的一个。
因为他根本没有机票。
方淮耸了耸肩,走进入口。防爆的安检人员把他看得很紧,试纸一样的东西在他的居家服上蹭了又蹭,连黑猫印花都蹭了下,好像以为他的口袋里有上百吨TNT。
他顺手把手机扔进口袋里,发了大概五分钟的呆,安检才终于把他放了进去。
机械的甜美女声在偌大的候机大厅内回响,每次响起,都伴随着急促的奔跑声。
方淮慢吞吞地走着,拖鞋在瓷砖上啪嗒啪嗒地响,和一道道脚步交织着。
他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凌晨的机场,各式灯牌还亮着。快餐店、咖啡店、奢侈品、特产店,什么都有。
秦深会在哪一间店里?
视线捕捉到一家星巴克,他闻到咖啡的香味,一个念头闪过,不受控制地就走了过去。
隔着十来米的距离,店里开着暖色的灯,和白色的候场大厅格格不入。玻璃窗隐约反着光,他看见一道修长的人影,被藏在反光最重的角落,姿态优雅,桌上有一个熟悉的笔记本电脑。
他听见拖鞋啪嗒啪嗒地响着,越来越快,下一秒,玻璃的反光上,他看到自己的脸。
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头发像鸡窝,他和倒影里的自己对视一眼,像被刺到了一样,又移开,把视线投向刚刚的角落——
没有笔记本电脑,也没有人,角落里只有一颗巨大的龟背竹,在射灯下反射出塑料质感的光。
方淮愣了愣。
怎么会这样呢?这也能看错吗?
这个世界好像不够真实,也许从他盖上被子开始,就已经在做梦了。
在梦里找不到秦深是最常见的事情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松了一口气,低下头,把飞出半边的拖鞋重新穿好。
突然,“笃”地一声,似乎是鞋子敲在地上的声音。什么人在他身后站定了。
头又低了一些,他看到一双运动鞋,鞋尖刚刚落下,对着他的脚跟。
方淮马上抬起头,望向玻璃,一个高了半个头的身影出现在玻璃上,脸上的表情有点难看,手抬在半空,似乎下一秒就要掐住他的脖子。
手掌落下,有破风声,方淮抖了抖,但脖子没被掐住,只是后背被拍了拍。他没敢动,肩膀又是一缩,望着玻璃橱窗倒出来的人影。
“跑出来做什么。”人影用着秦深的声线,冷沉的声音撞入耳朵里。
心跳停了一拍,他想掏出手机,马上给秦深打个电话,有些着急地把手探向裤袋,摸了又摸,但是没找到。
他松了口气,几乎能肯定这一定是在做梦了。
按照以往的梦来看,只要他转过身去,秦深就会在他面前消失。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是做一个清醒的、没有秦深的梦,还是装作无知无觉,继续隔着一层玻璃,和倒影说话呢。
他想了想,DJ舞神一向清醒,所以他转了过去。
——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闯进了视线,绷得有些紧,像是有人在咬牙。他继续抬头,利落的鼻梁骨上泛着层光,似乎出了汗,深邃的眼窝中,漆黑的双眼晦暗不明。
“方淮。”秦深开了口,看起来好像有些生气,把薄唇拉成一条直线。
温热的鼻息洒在他额头上,却没来由地让人觉得有点冷,方淮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指甲蹭到手心,尖锐地疼着。
他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在做梦。
机场的广播仍在响,播报提醒着即将起飞的航班。几个乘客拉着行李箱,小跑着从身后擦了过去,秦深被撞得往他身上倒了一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匆忙的道歉声很快又远去。
秦深朝身后瞥了一眼,又不紧不慢地转了回来。
“跑出来做什么。”浓密的眼睫垂下。
这个问题终于把DJ舞神难倒了。他学着秦深,开始思考自己凌晨跑来机场,到底是想做什么,有没有意义,有什么价值。
但想了很久,也编不出什么,脑子一片空白,像走神的时候突然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
他张了张嘴,诚实地说:“我想你了。”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
空气沉默几秒,喉结像被卡住了,秦深深呼吸一口气:“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情况。”
“凌晨三点,一个快发情的Omega……”声线像冰刃一样,不带什么情绪,却刮得人浑身发冷。
听完这句话后,后颈又开始收缩了,一只热到不寻常的手扶住他额头,掌心探了探,又停顿下来。
“别闹了。”秦深的语速比平时更快,像是不耐烦,也像是无奈,“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又是这句,他还以为秦深会摸摸他的头,告诉他自己会早点回来。像他小时候那样。
手腕被扣住了,一杯温热的东西塞进他手里。方淮低下头,闻了两下,巧克力的味道,是一杯热可可。
白色的杯口还封着,没有一丝痕迹,看起来还没喝过,应该是刚买的。但秦深平时不会喝可可,只喝美式,也许是为了提神。
他突然感觉这杯东西是秦深刻意买给他的,就好像一早就知道他会来,或者一直在期待他来。
他将杯子抓得很紧,手心渐渐暖了,心里也变得轻盈了些,捧着那杯热可可,往前靠了靠,埋进秦深的大衣里。
一股极其清淡的草药味,像雨露甘霖,或者像鸩酒砒霜,轻微收缩的腺体骤然揪紧,在脖子后面止不住地痉挛着。
方淮忍不住“嘶”了一声。
幸亏他出门前吃了两颗止痛药,不用像下午一样,只能挂在秦深身上。
像一个肿瘤那样,挂着。
而周虔说,他们感情真好。
他抓紧了秦深的大衣,在上面蹭了蹭。
黑色的羊绒大衣被扯住,直直地往下坠,秦深被扯得低下头,突然想起方淮小时候扯他裤子的事。
手劲还是这么大。
新的一批航班很快就要起飞,大厅里人多了起来,手推车和行李在瓷砖上划出一道道痕。
人们各自奔波,但方淮还是只埋在他怀里,好像没有什么进步。
后背突然一扯,视线里闯入一头乱发,一个吻落在嘴角,很轻,一触即离。
秦深愣了愣。
他怀疑方淮出门前涂了润唇膏之类的东西,不然嘴唇怎么这么软,下意识皱起眉头。
只有周虔在的时候,也在睡觉前涂润唇膏吗?他低下头,仔细地观察着方淮的嘴唇。
但好像也没有涂东西,两片唇是苍白的,白得有些刺眼。偷偷亲上来之后,方淮又紧张地把唇抿了起来,看起来很心虚。
算了,方淮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冲动。他没教训方淮,只是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他身上。
捧着热可可的手突然抖了,方淮套在不合适的大衣里,缓缓抬头,上扬的眼尾有些发红,像挤进了不合适的窝的流浪猫。
“快喝。要冷了。”他没提别的东西,只是让方淮多喝点热的。
也许喝点东西就会变好,因为方淮是一个很容易好起来的人。
新的安检口开了,几个背着大包小包的旅客走了过来,似乎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手上的可可还是热的,但可能只是杯套的余温,方淮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但选择先喝一口。巧克力味的液体不冷不热,划过上颚,黏在嗓子里。
像那两颗药片一样。
秦深不愿给信息素,用热可可代替,而他必须承认它的药效。喝着喝着,好像感觉身体真的暖了起来,口腔里残留一丝苦涩,像草药的余味。
不愧是秦深,连一杯可可,都不愿意给些甜头。
他再喝了一口,又被齁得呛了声,那件大衣跟着坠了坠,压在肩膀上,死沉死沉的。
像要捂住后颈的腺体,告诉他不许作声。
其实不需要外套,本来就不冷。
秦深看了片刻,垂下眼:“冷了就别喝了。”
他把杯子夺了过来,力度没控制好,可可洒在手上,带着点余温,黏腻地流到虎口。
纸巾在方淮身上的大衣里,他把干净的手伸进去,摸到几张纸巾。指尖突然一擦,是底下的身体在颤抖。
方淮的手还保持握着东西的姿势,眼神飘了过来,他下意识地瞥开,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躲。
好像一旦想明白了,这趟差就出不成了。
双指抽出一张纸,他把手擦干,望着方淮说:“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头顶的航班信息表滚动着,旅客们在凌晨的机场大厅发呆或狂奔,他们站在橱窗前,脸颊和眼睛被屏幕上的光映得发红。
对视片刻,方淮低下头,“我先送你去安检口吧。”
“你先回去。”他有些强硬地说,又忍不住想,周虔怎么没看住他。
这个钟点本来已经要过安检了,可是他心里一直有种预感,以至于在大厅里迟迟没有动身,也没让司机走太远。
方淮不说话了,他也没理会,一边给司机打电话,一边搂着那件羊绒大衣,往最近的出口走去。
穿过玻璃门,空气里有股烟味,一排出租车在门口等着,朝他们闪了闪灯。
他带着方淮走远了些,走到一个少人的出口,空气重新变得清新起来。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门口的数字,和司机确认好位置。
整个过程,方淮一直扯着他袖子,直到电话挂断。
机场外的风很大,那头黑色的短发被吹得更乱了,划过方淮的侧脸。
“你真的会回来吗?”方淮把脸转了过来,抬起头问,狂乱的发丝擦过他的眼睛。
手指突然被大衣上的羊绒刺了一下,秦深顿了顿,松开手。
“我会尽快。”他终于承诺。
但方淮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下一秒,居家服口袋里响起铃声。
两人同时愣了愣,对视一眼,方淮有些迟疑地摸了摸口袋上的小猫刺绣,接起电话。
秦深下意识地看了眼手机——凌晨四点,谁会给方淮打电话?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听见电话那头是一道男声。
“嗯?在机场。”方淮说着,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准备坐车回来了。是的,是他的车……你不用下来接我。”
他马上反应过来,是周虔的电话。也许是凌晨起夜发现方淮不在家,所以打了过来。
“真的不用。”方淮继续说,白皙的手指抠在手机上,又换了只手,“你睡觉吧。”
“没事的。”
秦深没说话,留意着电话那头模糊的男声,低低的,好像刚睡醒,有点沙哑。
而方淮的语气,似乎也比他想象中要好……不过是独处了几个小时,他们的关系难道能突然好起来吗?
还是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过了几秒,不知道电话那边说了什么,方淮“嗯”了一声,把手机放下,挂掉电话。
“……”
“他说什么。”秦深不经意地问着,视线盯着屏幕上的通讯录,一串无序的数字,没有备注。
方淮的嘴唇蠕动片刻,还没听见声音,一束白光打了过来,照亮那张有些怔愣的脸,几近透明的睫毛下,是因光线紧缩的瞳孔。
秦深转过头,看到自己的车。司机到了。
他顿了顿,帮方淮把车门打开。方淮盯着车灯,过了几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袖子上的手松开了。穿着不合身的大衣的Omega没有回头,动作笨拙地坐进车里。
“砰”地一声,车门关上。
秦深突然想起他还没有回答刚刚的问题,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已经响起,比他更早一步。
司机似乎和他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只是隔着玻璃,试图看清车窗后的人影,但只看见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他有把方淮的电话号码给过周虔吗?
还没得到答案,他的脸在玻璃上扭曲了,汽车已经驶离,只留下尾气。
而方淮没有再摇下车窗。
脱去外套后,夜风忽然变得很冷,也不知道方淮怎么做到只穿着一件居家服,独自来到机场。
秦深站在原地,直到汽车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转身走回大厅的方向。
门口边上三三两两地站着人,抽着最后一口烟,各自看着手机。
他们也见过只穿着居家服的方淮吗?这样的念头一闪。
那杯冷透的可可还握在手里,被他随手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