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风,和凌晨三点好像不太一样。
天黑得似乎更浓了,或者更淡,很难说清。路灯仍在那,随着汽车前进而打着节拍。
但他的奖杯和灯塔,同时远离了。
机场高速只剩下灯,一下下地划过,方淮也一下下地数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把手放下,将外套抱在怀里。
车上开了暖气,蒸得人昏昏欲睡,好像快忘记呼吸。但腺体还僵在后颈那儿,好像在和他闹脾气。
有什么好闹的。
他捂住后颈。来机场不就是为了看秦深一眼吗。
他对腺体说,已经看过了,不许要求太多。
难道能要求他突然发现方淮是重要的,因此取消凌晨六点的航班、放弃忙不完的工作、拒绝纸醉金迷的洛杉矶吗。
这对秦深也太过苛刻。
腺体不应立虚假的宏愿,否则如何假装心诚则灵?
他缓缓合上眼,路灯隔着眼皮,在视网膜上划过暗红的光。
忽明忽暗的节奏,贯穿了模糊不定的梦境。
身体突然颠簸一下,失重感传来,方淮睁开一条缝隙,白光晃眼。
他眯了几秒,目光渐渐聚焦,一盏白得刺眼的筒灯掠过,红色的管道被藏在金属格栅的吊顶后。
这是到了哪里?
他皱着眉,努力地辨认着,楼栋的指向牌掠过,他认出这是他家的地下车库。
耳边传来吱吱声,过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是轮胎在橡胶地板上摩擦。
车灯划过深灰色的承重柱,视野逐渐开阔,暴露出盲区后的身影。
那人立在柱影后,一动不动,直到车灯扫了过去,照亮那双穿着米驼色睡衣的腿,脚上一双居家拖鞋。
射灯落在身后,那道面容逆着光,只有车灯照出半截线条锋利的下颌。方淮看着那张下巴,有些没反应过来,只见那道唇线突然弯了弯,像是在笑。
那人缓步起身,光暗的分界线从鼻尖缓缓上移到眉骨,眼睛仍藏在眼窝之中,只见长发在射灯下熠熠发光。
正如电话里所说,周虔在这里等他。
车缓缓靠边,解锁的声音响起,周虔刚好走到车门旁,自然地抬起手,“咔”地一声,车门开了。
模糊的念头闪过——他等了有多久,和司机是约好了吗?
方淮没动,把外套抱紧了些,片刻后才松开。
将怀里的外套折了折,他慢吞吞地抬脚,“下次别接了。”挪了挪,到车门边,“司机会送我上楼,不用麻烦你多跑一趟。”
很难想象他怎么和秦深相处,不会被经常批评说把精力放在没用的东西上吗。
“还是这样安心点。”周虔单手撑在车框上,露出一小片锁骨,垂着眼,半开玩笑地说,“秦先生给了这么高的工资,不主动点,总觉得过意不去。”
看来是秦深出钱他享受,方淮松了一口气:“好吧。”
他单手拿着外套,用另一只手把自己撑了出去,还没落地,膝盖突然一酸,止不住地往前扑——
手臂一痛,骤变的视野稳住了,变成坚实的胸膛,锁骨上有颗小痣一闪而过,像是看错了。
薄荷的热气扑面而来。
“呼。”他定了定神,站稳了些,匆匆退开几步。
“没事吧。”周虔问着关心的话,手上的力度却很大,几乎陷在他肉里。
方淮皱着眉,抬起眼,周虔专注看着他,但还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下意识一抽,手臂跟着晃了晃。
那阵又热又冷的气息又来了,后颈隐隐挛缩,他无缘由地开始心慌,用了些力,才从周虔掌下抽了出来。
手劲太大了,感觉都被掐淤了。
周虔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保持着张开手的姿势,似乎自己都没料到会抓得这么紧,把手抬远了些。
“抓疼你了?”他垂下眼,等再次抬起时,脸上浮现出恰当的歉意,“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
好像哪里不对劲,他没细想:“没事。”
手臂还在隐隐发疼,他抬起手,摸了摸刚刚被掐疼的皮肤,大衣滑到臂弯。
周虔一顿,朝外套伸出手,“我来吧。”
方淮下意识地侧过身,把大衣护在怀里,动作有些大,手肘撞过周虔腹部。
“不用。”他皱起眉,扭头看着周虔,“我自己拿就行了。”
周虔张开嘴,停顿半刻:“好。”
车库里光线昏暗,古铜色的金属吊顶反着不规则的光,周虔的脸色看不真切,只看见他肩上稍显凌乱的发丝。
沉重的大衣在臂弯里一滑,他立即兜住,低头整理片刻。
周虔的手指动了动,似乎还是想帮他拿着,但指尖很快又收回,虚虚地勾起来。
他看上去真的很想碰秦深的大衣。
心情突然就复杂了起来,但到底是什么,他说不清。
嘴唇蠕动片刻,他抬眼望向周虔。周虔眨了眨眼,把视线收回了,又歪了歪头,有些疑惑地抬眼看着他。
“走吗?”周虔低声问。
他没作声,只是看着周虔的脸。
他突然觉得,周虔对着大衣想伸出手的样子,有点熟悉,也有点可悲。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用力得苍白,被黑色的大衣吞没半截。
只是一件秦深的外套罢了。
大衣只能被抓在手里,永远不会主动回应。
紧扣的手指松了些。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方淮一愣,眨了眨眼,抬起头时,发现面前已经没有周虔的身影。
他转过身,车门已经被关上了,周虔站在副驾驶的位置,高大的身躯弯着,和司机说了几句,很快又起身。
下一秒,汽车的双闪停了,引擎的轰鸣响起,车身冲了出去。
而他还没有和司机说再见。
周虔还站在原地,双手插着兜,目送汽车离开,突然转过头,长长的马尾在空中甩了道弧线。
“我们回去吧。”他笑了笑。
方淮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缓缓点头,再次抱紧大衣,慢慢转过身,迈向电梯间的方向。
他还是觉得,应该由他和司机说一句再见。
有脚步声跟在后面,方淮想了想,突然憋出一句:“辛苦你这么晚等我,我会告诉秦深,让他给你补加班费的。”
对,周虔是在加班,加班的内容是替秦深照顾病人,既然是照顾,那代替他和司机告别,也没什么不妥。
他这样说完,心里松了松,但后背还有些僵硬,连步子都迈不大。
“加班费……”身后的声音好像被噎住了,下一秒,他听见一声按耐不住的低笑。
“谢谢秦太太。”
明明是礼貌的语气,无端端听着有些刺耳。
脚步一滞,方淮慢了下来,斜眼看向落在身后的人。那人虽然频率没变,但步伐迈得更大,一眨眼的时间,就已经走到他身边。
“其实平时加班,秦先生都不给我加班费的。”话音拉长了,像是在抱怨,又好像是在撒娇。
他对着秦深的老婆,抱怨秦深不给加班费?
好怪……那怎么接话。
方淮低着头,盯着大理石地板的花纹,想了半天,“那我让他给你补上。”
周虔干嘛要和他说这个。
频率不一的脚步声同时停下,他们站定在电梯口。方淮刚准备把手上的外套拨到一边,一只手臂就伸了过来,把电梯键按亮。
驼色的居家服慵懒地垮着,在空中带出一丝玫瑰和薄荷的香气,方淮忍不住吸了一口,心跳突然慢了半拍,又渐渐加速,血流好像都挤在心脏,大脑逐渐困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电梯正在降落,他撑着眼皮,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发了会呆。
低沉的声线突然插了进来:“不用加班费。”
他迟缓地转过头,看见那道唇线正好扬起来,“不努力点,很难升职啊……”话尾很轻,像是喟叹。
方淮慢慢地眨了眨,总感觉那句“升职”,听起来像在说“上位”,但他现在有点太困了,懒得开口。
电梯终于到了,他踢着拖鞋,有一搭没一搭地走了进去,从口袋里掏了几秒,终于找到门卡,对准感应处。
楼层自动亮了。
“进出都要刷卡吗。”周虔看了过来,盯着他指尖上的门卡。
他把门卡放回兜里,“上来要,下去不用。”他顿了顿,“你要出门的话,可以坐这堂梯,会少点人。”
他努力忽略那道视线。
“好。”周虔点点头,似乎又看了口袋一眼,才抬起头,“那我上来再坐公梯。”
语气似乎有点可怜,让方淮感觉他坐公梯是很委屈的事。
他想,他至少也有个“秦太太”的称呼,有一张门卡,而周虔什么都没有。
像要确认什么,他又按了按口袋,隔着薄薄的布料,摸到门卡的形状,他就这么拨着玩。
电梯门开了,入户花园的微光打进来。他没等周虔,径直走了出去,逃难似的甩掉拖鞋。
“辛苦了。”他说完,没开灯,赤着脚快步冲进房间里。
实在是太困了,身体刚沾上床,什么都来不及想,方淮倒头就睡。
梦里他开着车,一直在车库里转圈圈,像在躲着什么人。可再怎么拐弯,下个路口还是周虔,手里拿着一张门卡,阴恻恻地看着他手上的大衣。
他加速,一路猛踩,可还是被追上了,下一秒车尾一甩——他骤然睁眼。
阳光透过两大面玻璃窗,直直地晒在脸上。原来是窗帘没拉好,怪不得睡不踏实。
方淮拍了拍心口,翻了个身,摸到手机,下午一点半,该吃点东西了。可是身体完全不想动,只想赖在床上,刷会手机。
房间里只剩他的呼吸声,和指腹摁在手机屏幕上的声响,门外一片遥远的寂静。
就好像他仍过着之前的生活,甚至可以假装发情期不会在这几天到来,秦深也没有出差,只是在距离家二十分钟车程的写字楼,过着他不知道的生活。
又等了片刻,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总之心情放松了些,他终于下了床,打开房门。
走廊里没有开灯,但亮得发白,在走廊里切割出一条线,不知道是谁把他的百叶帘拉开了。
空气里有股陌生的气味,像是关了门的面包店,还带着点罗勒的香气,说不上讨厌,但也不喜欢。
就好像有人在他面前,明晃晃地说,我就在你家呢。
心里一拧,他加快了些脚步,走到饭厅。周虔正坐在餐桌上,他第一次坐的那个位置,把手机放下,抬起头看着他。
“醒了?”周虔说得好像等了他一上午。
“我简单做了点饭菜。”他说着,站起身,椅脚在地板划出刺耳的响,“现在拿出来。”他转向厨房。
方淮绷紧下颌,抱着手臂,“等等。”
转身的动作一顿,周虔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看了过来。
他审视着,“菜是哪里来的。“冰箱里拿的吗。
“附近有家山姆,我早上去逛了逛,顺便买了点菜。”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方淮也不好发作,抿了抿唇。
周虔好像突然想起些什么,“对了。”又露出那种温驯的表情,“我用了您的锅,您介意吗?”
方淮:“……”
这个人真是有点毛病,好像非得看他生气一样,昨晚的时候叫“你”,现在用了他的锅,反而开始装礼貌,连“您”都用上了。
他硬邦邦地回答:“介意。”
周虔似乎愣了一下,过了几秒,又像哄小孩那样,放缓了语气:“是吗。”
“对不起,没经过你同意,就用了你的东西。”
这话听着还顺耳一点,方淮刚想点头,就听见周虔来了一句:“那我下次把自己的锅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