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片地方,竹林幽深,多节的竹根如长鞭般从墙垣间垂落,旁边是一口遮满浮萍的废井,小径上杂草丛生,荒芜不堪。
此时刚交酉时,天色却莫名阴沉下来,游动的乌云遮蔽了日头,光与影在竹叶间相互追逐。
姜江本想原路返回,忽然脸上感到丝丝凉意,伸手一触,湿润润的是雨。回去的路途颇远,只怕未及半程就要被淋个透湿。眼下他只能在这附近寻个避雨处,等候婢女前来寻他。
风吹竹林,竹叶簌簌作响,萧萧声不绝于耳。
他顺着竹林小径前行,果然望见远处红墙黛瓦,檐下悬着的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泠泠飘晃。
“多有冒犯,勿怪。”他暗自低语。
推开木门,“吱呀——”一声长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庭院内一片破败,围墙半塌,繁茂的花木肆意生长,野生的藤蔓盘绕纠缠,环境昏暗不明,暗处仿佛有什么在静静窥伺。
他虽看不真切,却能感知到危险的气息。这雨来得蹊跷,他不敢再往前,只停在门槛处等待,心中祈祷有人撑伞快些寻来。
窗影深处,磷火青荧,如山鬼喑喑低语。
赵停絮批完最后一本折子,轻轻揉了揉手腕。抬头见窗外竟下起了雨,仿佛感知到什么,眼神骤然晦暗。
“啧。”
银线般的雨丝开始垂落,千万根晶亮的雨绦斜斜织过窗棂,屋檐渐渐响起细碎雨声,如窃切私语。
姜江坐在门槛上,只觉身上阵阵发冷。这雨丝仿佛能钻入骨髓,他将头抵着膝盖,双手环抱,试图汲取些许暖意。
“嘀嗒——嘀嗒——”姜江抬头向声源望去,只见一人撑伞,踱步雨中。定睛看去,雨幕水气,朦胧间,鬼灯一线,映出桃花面。
此刻在赵停絮眼中,檐下血红的灯笼被雨打得摇曳不定,灯影中的少年双唇轻颤,身子微微发抖,虽未落泪,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却直直望来,周身被黏腻潮湿的黑暗缠绕着。
这小狗模样着实可怜,宛如唯有他能施以援手。赵停絮指尖无端泛起湿意,恍惚间又回到大婚那夜,指腹那抹湿润的触感,越想,心越痒。
“走吧。”赵停絮将伞递来。姜江心中高歌:终于等到你。
姜江扑向赵停絮,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你来啦~”
赵停絮身形一僵:“不要抱着我。”
姜江只当他嫌弃自己衣衫湿透,可他实在冷得厉害,“让我抱着吧,哥哥,太冷了。”说着还将脸在他衣上蹭了蹭。
赵停絮轻叹一声,似是妥协。
“这样我们无法行走。我背你。”这可把姜江感动坏了,他爬上那清瘦的后背,赵停絮身上虽也温凉,却比他这湿冷之躯暖和许多。
姜江一手环住赵停絮的脖颈,另一手举着伞,头轻轻搁在肩颈处,不可避免地嗅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并非熏香,而是一缕清冷的寒香,萦绕鼻端,煞是好闻。他忍不住又深深嗅了两下。
赵停絮恰在此时侧首,姜江未及反应,唇瓣轻轻擦过他的唇角。
姜江:啊啊啊!!!兄弟脏了!
天地万物霎时无声,唯有密雨敲伞,“啪嗒”作响。
赵停絮沉默转回头。
直至回到庭院,二人始终一言不发。
姜江望向院内,只见春枝、映月一直站在长廊上,焦灼地朝这边张望。见到赵停絮背上之人,她们似是松了口气。
赵停絮径直将他背至廊前。姜江因方才尴尬,忘了提醒,就这样来到了春枝、映月面前。两婢女行礼时,春枝脸色难看,眼睛紧紧盯着姜江几乎要冒出火星;映月眼中则满是惊诧。
“放我下来。”触及婢女的目光,他顿觉窘迫堂堂男子汉要另一男子背着,就算现在是女孩子身份也不该如此。何况此情此景,实在不妥。姜江拍了拍赵停絮的肩。
赵停絮松开托着他臀部的手:“嗯。”
“夫人可曾受寒?热水已备好了。都怪奴婢无用,寻不着夫人。”春枝急忙上前询问。
姜江这才察觉春枝异样:纤弱的肩膀轻轻耸动,声音带着哭腔,双眼盈满泪水,鼻尖通红,似是哭了许久。
“没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他素来不擅安慰人,脸上写满内疚,还转了个圈展示四肢俱全。未料春枝如此在意他,哄人都有些手忙脚乱。
二人说着话渐渐远去,映月静静跟随其后。
赵停絮目送姜江笨拙哄人的模样,目光幽深。待瞥及那婢女时,眼神骤冷,宛若视及死物。
待姜江安抚好春枝,想要向赵停絮道谢,回首却见雨湿空廊,人影已杳。
姜江泡过热水澡,通体舒泰。婢女端来一碗热汤面,他用完,就去床上躺着,复盘今日种种。
日间春枝提及牧家将至,来的还是关键人物“牧悯仙”。他要想办法与她接触,眼下这女儿身份倒可派上用场。
至于赵停絮,面冷心善,委实不错。
姜江昏昏想着,经历晚间这一遭,上下眼皮直打架,终究抗不住倦意,歪头沉入梦乡。
雨声渐止。
姜江榻边悄坐一人,正是赵停絮。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姜江的面颊,流连至唇角,指腹轻轻按压。姜江似觉有虫扰眠,蹙眉欲避,却被那冷白的手指捏住下颌,不容闪躲。
赵停絮眸色晦暗,玉面无情,忽而浅笑,手腕一转。
“啪!”
姜江颊上渐渐浮现红痕,竟仍未醒。是今日太过劳累么?
赵停絮复归漠然:“好不乖啊,就这般喜欢招引旁人?”
唇间吐出冰冷恶语,指端却柔情缱绻,轻抚那红肿的颊侧。他俯身衔住姜江的耳垂细细研磨。
姜江眉尖紧蹙,委屈至极,眼角渗出泪珠。赵停絮舌尖卷去泪痕,又轻吻他的眼尾。
“你乖些。”不知是说与谁听,声若自语。
片刻后,扰人清梦的“虫”终于离去,姜江得以安眠。屋内一切如旧。
烛影昏黄,窗纸上映出两道纤长影廓,伴有“嘶——嘶——”微响。
室内光色朦胧,春枝坐于妆台前,对镜梳理鸦黑长发。
镜中映出另一张与她别无二致的脸是映月,眉峰紧锁:“你若对‘她’动了心思,趁早死心。”
“凭什么!”春枝将梳子重重一摔。
“为何不行?赵二公子已故,‘她’如今新寡,难免寂寞。既然如此,身边人为何不能是我?”春枝双手托着娇俏的脸庞,勾唇一笑,面泛红晕,娇媚难言。
镜中双影似乎贴得更近。
“‘她’无磨镜之好,便寻伴也当择男儿。你及早醒悟为好。”映月语带不屑,隐有鄙夷。
春枝唇角垂下,与镜中胞姊对视良久,忽绽诡笑,妖异莫名。
“哈哈哈那又如何?‘她’心仪何种,我便可成何种。”言语癫狂,神情却仍羞如处子。
映月自幼与妹相伴,深知春枝素来欲得必取。然此番她看得分明:这位夫人从未真正垂目于其妹,况且…那人也已盯上。
但见妹妹这般疯魔状,唯愿莫酿大祸。
“只要阿姊莫要妨碍我便好。”春枝声转娇俏,目含警告。
映月默然片刻:“我不拦你,但勿过界。”
镜中春枝轻咬下唇,满面飞红,眼睑如染胭脂,梨涡浅漾,目含情波望着镜中自己,却不知心神早系于何人。
“自然不会的,阿姊。”